聽說喜歡這種情感,很容易通過嘴巴眼睛泄露出去。察覺到他把眼睛抬起,阿汀慌慌地把眼神收回來,謹慎地抿住了唇角。
悄悄掏出小圓鏡子,藏在書頁裡左看右看,再三確定自己眼睛裡沒有寫著‘喜歡’兩個字後,阿汀鬆了口氣。
趁著他在接電話,做了個手勢。阿汀溜了出去,掩上門轉過頭,猝不及防又收到五雙眼睛,猶如兩百瓦燈泡似的熱切注釋。
他們不說話,光看著不眨眼。
阿汀有點兒尷尬地眨兩下眼睛。
他們好像忽然想起人活著需要眨眼這回事,跟著她眨了兩下眼睛,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有點憨。
阿汀拘謹地笑了笑,問離她最近的光頭大漢,洗手間在哪裡。
“在在在那邊。”
光頭給她指明方向,手指頭不受控製,自發又轉到反方向去:“那那那邊有廚房,冰箱裡有汽水有點心。”
他們都是長期住在這兒的,周邊飯館太遠。反正陸珣不計較家電錢,便自個兒鼓搗了個像模像樣的廚房,臨時做點飯菜很方便。
光頭大漢今年二十有八,左眼上有道結痂的疤痕。看上去不太正派,至今打著光棍,最怕白白軟軟的小姑娘,老有種‘一手刀能打暈一個嬌軟姑娘‘的惶恐。
因而話說得很滿,在阿汀麵前就慫到打結巴。
隔壁男同事憋著氣,忍不住笑話他:“說得跟老板辦公室裡沒冰箱似的。”
對哦。
光頭臉漲成豬肝色。
“沒關係,我剛好口渴。”
小姑娘主動給台階,感動了人高馬大的光頭。看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一句:“老板娘!”
阿汀疑惑地看過來。
“我我我是說小心點。“
“冰箱很冰來著。”
什麼狗屁不通的解釋,同事們笑成一片。阿汀點了點頭,朝廚房走。
本來沒想去洗手間,隻是需要冷靜。順便看看廚房更好,有機會的話,或許能給陸珣做頓飯。
做他愛吃的魚。
阿汀好久沒下廚,不由得在心裡翻了翻菜譜。經過被當做工作區域的客廳,還沒走到廚房,已經聽到裡頭的聲音。
“真是老板娘啊?”
女同誌的聲音,這兒隻有那個短發姑娘。
男聲捏著嗓子揶揄:“你都結婚了,老板娘是誰關你啥事兒?難道你要上去叫板,說小姑娘年紀小,做老板娘你不服氣?”
“你擠兌我個什麼勁兒?”
她沒好氣兒地回:“春梅對老板抱什麼心思,你還能不知道?我是覺著她命挺苦,能力也不錯,做事多麻利。以為她能成,誰知道半道殺出個程咬金。”
男同事抬起胳膊肘暗示她彆說了。她仍滔滔不絕說著春梅的好處,如何精明能乾,如何具有新時代女性的偉大精神。
“彆說了。”
男同事打嗓子裡擠出三個字,笑臉快擺僵了。
短發姑娘不耐煩轉過頭去,瞥見走進門來的阿汀,不由得渾身僵硬了,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該叫老板娘還是小姑娘啊。
年近三十的男同誌拿捏不好分寸,乾笑了一下。男人心思沒那麼細膩,對從天而降的小姑娘沒敵意,何況她長得好。
天底下誰不喜歡漂亮姑娘呢?
他主動打開冰箱,問她想要什麼。
“有汽水有牛奶味的雪糕。”
眼尖看到裡頭的小蛋糕,拍著冰箱門恍然大悟:“難怪昨晚徐律師突然過來,買了兩塊奶油蛋糕不準咱們碰。鐵定是給你留著的,說不準還是老板讓他買的。”
說著就拿出一塊鮮奶油蛋糕,巴掌大。草莓帶葉子裝點在上頭,乳白色奶油抹得跟花似的。好看精巧是真的,價格貴到離譜也是真的。
春梅看了嘴饞,問價格,結果這小小玩意兒要整整的十多塊錢。兩口下去三天工錢就沒了,他們工資算高的,抵得上工廠裡頭小乾部,生病住房水電全給報銷了,口袋裡還是緊巴巴舍不得吃。
“怪涼的。”
男同誌憨憨笑了兩下,蛋糕遞給她。
“謝謝。”
阿汀眉眼彎彎地接過來,笑得男同誌心裡舒坦。短發姑娘還尷尬站在一旁,她收了笑容,點頭示意完就走了,態度算得上冷淡了。
短發姑娘心裡頭七上八下,“我是不是不招待見了?“
“你被人背後指點試試,能招待見麼?“
男同誌搖頭歎氣:“我看人小姑娘挺好,一看就是個文化的。關鍵是老板中意,沒看徐律師手腳多麻利麼,還沒碰麵就舍得花錢買蛋糕了。咱們這拿錢乾活的,要麼踏踏實實不管閒事,要麼就機靈點賣點好。何必給自個兒討苦頭吃呢?”
“自討苦頭……”
留下短發姑娘一人在廚房裡沉吟。
阿汀端著蛋糕走到辦公室邊上,透過小片的玻璃窗戶,察覺裡頭來了客人。
“那是吳偉光。”
光頭調整好心態,不那麼結巴了。在同事麵前撂下勇往直前抱大腿的狠話,事實上還是略顯局促,靦腆得直摸頭發。
“剛才打電話來的那個人嗎?”
阿汀聲音清甜。
光頭頓時有種乾吃了一把白糖的滋味,耳朵一路甜到心尖。
他被收服了,立即就對橫空出世的小老板娘忠心耿耿,毫不避諱把實情說來:“是他。”
“隔壁省倒騰手表的,上半年搞洋貨去了。腰包賺鼓了,開名車戴洋表,辦公室弄得很大,不知道礙著誰的眼,這回被人整了。頭上頂著資本罪名,辦公室家裡都被對頭砸了。老婆孩子藏起來,就剩他老打電話過來,想借錢。”
臟兮兮的外套皺巴,脊背彎得像蝦。
吳偉光年紀不小,後腦勺立著很多銀發絲。阿汀歪腦袋,在他小半的側臉上,捕捉到頹廢,邋遢以及低聲下氣的窩囊勁兒。
十足的落魄形象,對比之下的陸珣就太光鮮了。
西裝革履,用料考究,膝頭臥著一隻慵懶的貓。圓潤潔淨的手指撫著貓,狹長細眸中透出一股子無動於衷的冷漠。
他壓根沒聽曾經的合作夥伴那些可憐巴巴的說辭。儘管帶著笑,薄削的唇角其實很敷衍,帶著點勝利者對失敗者理所當然的輕蔑。
心神不屑放在區區一個吳偉光身上,他寧願低頭捉弄貓。捏它的掌心惹它生氣,張嘴露出一口尖尖的獠牙。
玩得不亦樂乎。
“陸珣會借錢給他嗎?”阿汀問。
“應該,不會吧。”
手指挪到脖子上,光頭鬆散了些,找回一點原本的痞態。
“咱們早就好心提點過,他不聽就散夥了。弄到這個地步,求彆人指不定還能拿到千把塊錢,沒腦子才把我們當成救命稻草。陸哥他又不是什麼好人,他……”
等等等等,這算是背後說壞話?!
光頭及時刹車。
“陸珣怎麼了?”
阿汀側頭,兩隻眼睛長得特彆好,特彆亮。照得光頭又結巴起來:“他他他就是……“
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奸商,過河拆橋啊!
前天晚上還跟吳偉光坐在酒桌上說說笑笑,回到車上就扯領帶,嫌他豬腦子。趁著吳偉光享受人間那兩天功夫,二話不說就拆了合夥,把吳偉光一腳踢了出去。
太乾淨利落了,跟辦案似的。
以至於吳偉光沒落前,逢人就說陸珣不敬重長輩,早晚有天打壓死他的小生意,讓他連西北風喝不上。
行內人人知曉陸珣,做起生意笑不及眼,算盤打得快很準。知曉他做老板非常大方,但很難伺候。
陸珣心裡是有本子的。
詳儘記載著每個人的功勞與過錯。有功給你賞,過錯看心情。心情好時提點你,心情不好直接讓你卷鋪蓋滾蛋。
他的標準跟彆的老板大相庭徑:不找刻苦的人,不找勤勞的人。人人鼓吹的美好品德對他沒屁點作用,他隻要聰明人。
最好是絕不犯錯的人。
在他眼皮底下辦事隻看結果。管你爹死了娘沒了,八百個理由憋心頭,他肯體諒才有鬼。
沒有情麵可說,好就是好差就是差,差的當麵給你丟到垃圾桶裡,全然不在乎你花了多少精力時間。
這辦公室裡五個人,連帶著外出的春梅,都是好不容易省下來的‘精英乾部’了。光頭一度懷疑,陸珣再發火趕走他們,怕是把整個北通翻過來,都湊不齊掌心的六人組。
可是這話不能對小老板娘說,被老板秋後算賬怎麼整?
光頭絞儘腦汁,換上一堆假大空的好聽話:“老板他就是特彆的英明神武。打死不做賠本買賣,天生就該乾這行。這吳偉光老潑皮,不牢靠。換成彆人善心大發很容易著道。我們老板火眼金睛,三兩下看透肚子裡的小九九,不會為了做好人,上他的當!”
說完還給自己點頭鼓勁兒:“就是這樣。”
這馬屁拍得真響亮,辦公室裡其他人都被笑死在桌上。光頭自個兒也累得慌,為老板跟老板娘的美麗愛情付出良多,後背出汗了都。
他拉了拉領口,往裡頭一看,大事不好。
想必那吳偉光緩過神來,至於明白陸珣這人不念舊情,無論他下跪哀求,都拿不到哪怕一毛錢。
這念想落空,人就沒指望了。
癲狂犯病似的大吼大嚷,碰到什麼砸什麼。撕扯著頭發指著陸珣鼻尖,咒他全家死絕斷子絕孫之類的,音量大得外頭分明。
光頭叫上兩個人,連忙進去幫忙。
阿汀站在原地,安靜看著他們手忙腳亂製服吳偉光。而陸珣仍然坐著,仍然捉弄著貓,眼裡出現一層很薄的譏誚。
沒有同情憐憫。
小時候他還是能跟老虎幫的孩子們好好相處的,隻要保證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抓魚間隙,甚至願意分給他們幾條細瘦的。
現在沒有丁點感情留給彆人了,整個人體麵冷靜得近乎殘酷。
掃過來的視線帶著探究,輕微的挑釁。朝著她也朝著自己,似乎在說:看吧我說過的,我跟你是天差地彆的兩類人。真正了解我之後,你隻會厭惡我。
阿汀隻想了一會兒。
“他們說徐律師買了蛋糕,是給我的。”
她一步步走過來,沒提其他的,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滿口烏糟話的吳偉光。
“徐律師是誰呀?”
阿汀隔著桌子看他,黑而清澈的眼睛裡不含雜質。像是小孩問大人,學生問老師,那樣自然而然地問:“我能吃這個麼?”
他想要掌控她的所有。
漂亮的眼睛看著誰,纖細的身子穿著什麼。包括擦頭發係安全帶那樣細枝末節的東西,好像把它們的主動權奪過來,就能彌補上他們之間失去的歲月。
就能把她牢牢抓在手心裡。
他的想法,她大約是知道的。
這時候的詢問象征著安撫,象征著溫柔。不亞於溫溫軟軟地說:你彆再想七想八了啦,我怎麼可能會討厭你呢?
殺傷力巨大。
陸珣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手下的貓搶先跳上桌,湊過去圍著蛋糕聞聞嗅嗅。
它受傷後就被慣壞了,有時連他的話都不聽。唯獨在阿汀這兒,她說貓不能吃蛋糕,會吃壞肚子。它就隻能眼巴巴看著。
明明可以直接叼走蛋糕的,卻不想讓她生氣,寧願翻開肚皮滾來滾去的撒嬌。為了得到她的允許,麵子裡子都不要了。
貓尚且如此啊。
“彆吃了。“
陸珣一手拂開精巧的蛋糕。
“喵喵喵?”
我要吃啊啊啊!
貓急得跳腳,陸珣沉聲道:“下午給你買。”
“所有口味都買。”
隻能吃我買的。
才不要被彆的男人搶先。
阿汀不自覺腦補出這點彆扭的小心思,笑起來,道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