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一瞬間汗毛直立也不為過, 腳底的戰栗感太過於真實,有那麼一秒鐘,他差點以為高台塌陷, 要不然他怎麼整個人顫抖呢。
緩慢的回頭看,盛鈺嗓子乾啞的發緊, 環顧四周後問:“盛冬離人呢?”
“二十分鐘前回藤蔓下取紗布了。”
傅裡鄴不明白他這是怎麼了,擔憂的又靠近了些,身影整個將其籠罩住。
不得不說這給了盛鈺莫大的安全感, 他極力勉強自己冷靜下來,說:“沒什麼,可能是我自己沒有睡好吧, 感覺精神有點兒不振。”
是他的錯覺嗎?
還是說二十一層樓過分凶猛, 將他這個正常人硬生生的逼出了精神疾病?
高台上冷風陣陣,盛鈺不由將自己向後縮了些,抬眸看向四周。左子橙正背對著他, 同卞易行低聲講話,兩人不知道說到了什麼,看上去很是專注。神明們還是老樣子,從登上高台的那一刻開始, 他們就跪在邊緣處, 一動不動。最受眾人戒備的徐茶眼睛半瞌著, 靠在神明身上。
還有胖子……等等,胖子呢?
盛鈺‘騰’的一下子直起腰,四處看的動作變得更大,“快, 找一下胖子在哪!”
他這一聲並沒有放輕, 反而還有意放大。神明們‘蹭蹭蹭’的由趴伏姿勢立起來, 茫然的抬頭看。玩家團體忽的一個激靈,從噩夢驚醒。
高台之上的靜謐氛圍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皆兵的警惕與滿滿的駭色。
——胖子竟已經挪到了翁不順身邊!
不,更加準確的說,他趁著夜色朦朧漆黑,趁著左子橙與盛冬離暫時離開,還趁著高台上所有人意識疏忽之時,竟然將翁不順悄無聲息移到了高台邊緣,他是如何做到的?
盛鈺從來不懷疑胖子的力氣,這人以前可是能扛著自己在副本裡到處溜的。如今抱起翁不順行走數米,對他來說不過是不能再簡單的小意思罷了。但他居然可以叫翁不順乖乖配合,一點兒聲音也不出,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就連孩童也知道,若是胸腔前破一個大洞,彆說被扛起來移動了,就連稍微強勁的風刮到傷口,那都是宛如鐵水灌注進去,‘痛不欲生’這四個字在這樣的疼痛麵前,都顯得無足輕重。
這一次輪到左子橙喊:“你冷靜一點!”
他的嗓音已經十分嘶啞,聲聲泣血般恐怖。聽者無不動容,胖子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的背影顯得堅毅,看上去還有些冷酷。
從翁不順原本躺著的地方,一直到胖子現在所站的地方,兩處相隔僅僅三四米,有一條金色的線貫穿這三四米。初看時以為金符畫咒,再看才反應過來,那是翁不順淌了一路的鮮血。
腥味這才遲緩的隨風傳來,盛鈺幾乎一動不能動,他想上前,餘光看見左子橙先他一步上前。還未來得及有什麼動作,變故發生了。
胖子忽然鬆手。
“不!!!!!”這一次,盛鈺終於吼出了聲,與那個毛骨悚然的噩夢落點一模一樣。
咚、咚咚、咚……
在眾人僵硬呆滯的注視下,翁不順倏然消失在高台邊緣。
耳膜不斷有撞擊聲傳來,開始撞擊幾下,許是咯到突出岩層,中間又空餘許久,許是胖子控製了墜落線減輕他的痛苦。最後‘噗呲’一聲,叫人渾身發麻的聲音響起——
盛鈺有那麼一瞬間的心臟驟停,他看見許多人,鬼王、神明、人類一致擁上,占據他整個視野,錯落有致的分布在他每一個可能踏上去的路線。幾息內,足足有二十多人連滾帶爬的跑到了高台邊緣,目瞪口呆的伸頭向下看。
胖子早已經被左子橙推摔在一旁,臉上的血色儘失,“對、對不起。”他喃喃道。
對不起什麼?胖子在和誰道歉?
向前走了幾步,盛鈺推開身前的人群,擠到了最前方。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快到心臟像是想要急不可耐的從嗓子眼跳出,大腦裡同樣一片空白,僵硬探頭的動作已經變成了本能。
隻看了一眼,他一瞬間失掉所有力氣。
風聲、石子滾落聲、神明們悲痛的怒吼,以及人類玩家倒吸涼氣的驚訝聲,這一切的聲響仿佛隔空被人按下了暫停鍵,成為一個有一個僵硬的音符停在耳畔。到了最後,心臟跳動的感覺仿佛也停了下來,他像一個活死人般看著下方。
翁不順安靜的仰躺著,一動不動。
一根蒼綠色的石刺從他的胸膛殘忍穿過,無情的頂替原本曲承劍所在位置。他就這樣懸空,雙臂無力垂落在身後,脆弱的脖頸暴露在空氣中,隆起的喉結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邊。
那一整片連綿不絕、無邊無際的尖石刺,他們也許並不銳利,但足夠大的衝擊之下,這些不夠銳利的尖刺還是能輕而易舉穿透一個人的胸膛,哪怕這個人有神明之軀也不例外。
神明們一窩蜂的沿高台岩壁下落,他們伸手抓出一道道凹陷下去的溝渠,引發無數石子滾落。在他們跳下去不久,盛冬離拽著繩索爬了上來,剛著地,他就怒氣衝衝的衝向胖子。
“你給我死!”他歇斯底裡的喊著。
胖子坐著一動不動,抱著頭任由盛冬離踢打,死死的繃著臉一聲不吭。
數聲悶響之後,盛冬離終於打累了,他氣喘籲籲的癱倒在一側,咬牙切齒痛恨說:“我離開了半小時,找繃帶尋物資,一小會沒有看住,你就得空殺人。看來你早就在一旁,蓄意等著時機。”
“你的技能不起作用。”胖子鬆開抱頭的手,嘴唇乾裂出血,“為什麼?”
盛冬離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瞳孔裡皆是驚訝,“不對,你剛剛才殺了人,現在怎麼還反過來懷疑我的立場?!”
“我不是懷疑你,我隻是合理的提出心裡的疑問。你自己都說了,外傷你是可以醫治的,這已經第二次了,唐豆子你救不了,翁不順你也救不了……好吧,就當你技能沒有用了,那手上拽攀岩繩的擦傷你又該怎麼解釋。”
胖子一寸一寸的扭頭,視線直直看著他,“難道你的手掌是無緣無故自己好的?”
“我、我……”盛冬離真的被他繞了進去,他驚慌失措,第一個反應是看向盛鈺解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些明明都是外傷,治療應該毫不費力才對。但唐豆子和翁不順給我的感覺一模一樣,他們身上的創口無法醫治,就像他們所受的傷不在我的治療範圍內一樣。”
胖子震怒:“不在你的治療範圍?你倒不如說翁不順這個人不在你想救的人員名單裡。”
“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懷疑我!”
“說對了,我就是在懷疑你。”
盛冬離深吸一口氣,撐著膝蓋重新站起來,忽然冷笑一聲,“你這樣做,這樣構陷我,能夠抵掉你身上一分罪責嗎?還是說,將我也拉到自愧的深淵,你的心裡就能好受一點?”
“……”
胖子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歇了許久的風好似才回過神來,又開始呼啦啦的盲目攢動。淩厲寒風刮過兩人耳畔,緊接著,有重重的腳步聲響起。
左子橙麵無表情的垂眼看胖子,嗓音沙啞到令人發怵,“既然你都對翁不順下手了,除害機製不放在眼裡,億萬附庸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那我現在想對徐茶下手,你們有什麼異議嗎?”
“……”
安靜。
高台上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寂靜中,卞易行一動都不敢動,他偷偷的偏開視線去看徐茶。
徐茶是怎樣人精的人物,早在盛鈺第一聲尋胖子的呼喊聲後,他就早早的起身,退到了高台最邊緣處,隨時觀察動向準備跑。
沒有人在意他。
胖子吐出一口濁氣,晃晃悠悠的從地上爬起,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私仇重比億萬人的性命?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在乎憤怒的附庸。”
“你什麼意思。”左子橙皺眉看他。
不止左子橙心中茫然,高台之上所有人都不明白胖子的意思。直到月光偏移開原本的方向,幽暗的高台終於被月亮注意到。眾人這才發現,地上有一隻滿是金血的青白斷掌。
看到那孤零零的斷掌,盛鈺心中一片冰涼,後腦勺如同被隔空悶擊一下,打的他頭暈眼花。
他的心中有一個猜測,但他寧願是自己自作聰明想岔了,也不願意這個猜測成真。
又一輪的死寂當中,胖子眼眶通紅,脖子也脹的通紅:“我砍掉翁不順的手時,他硬是忍著一聲不吭,不願叫你們聽見。這還不夠明顯麼?忤逆他意願的明明就是你們,為什麼現在一個兩個同仇敵愾,反倒將我看做了惡人一樣?!”
“你說一聲不吭……”盛鈺心下震動,這才明白幾分鐘前覺得匪夷所思的一點,胖子是如何叫翁不順乖乖配合,不發出任何聲音的:
“因為他忍著,不願叫我們聽見。”
冷風灌入傷口,都猶如鐵水澆灌入經脈中,重傷狀態下被搬動已是常人不能所及,翁不順竟然在清醒狀態下,被砍斷了一隻手,強硬終結了與憤怒卡牌的聯係。隻有這樣,選擇憤怒王的附庸才不會被牽連,因為現在的翁不順已非憤怒王,他是活生生的被扯下了王座!
這得是多大的痛苦啊。
隻是稍微想象一下,在場不少人都覺得痛苦作用於自身,好像自己也被砍掉了一隻手。
盛冬離不停的搖頭,不敢去看斷掌,“我分明就可以救他。”
他不停的重複著這句話,就好像說的次數夠多,這句話就能成真,能變成事實。
胖子看他的視線逐漸染上悲哀的顏色,他搖了搖頭,再搖頭:“你誰也救不了。”
這時,高台之下忽然傳來一聲痛心疾呼:
“憤怒大人!”
緊接著,神明們亂成了一鍋粥,通通圍在蒼綠色尖刺周圍,“還活著”,“不要移動”……
胖子表情一滯,不敢置信的衝到了高台邊緣向下看,“翁不順,你……”
“他沒死!”又有數人衝到了高台邊緣,盛鈺等人臉上驚喜的表情還未來得及褪去,瞳孔裡就已經早早蔓延開來極致的荒唐之色。
有痛苦的喘息聲順風而上,被風一直帶到所有人的耳邊,聽上去像是破舊的鼓風機。但這個時候,這個場合又怎麼可能有鼓風機?再一看,他的眸子亮的驚人,像極了結冰湖麵上踏冰來的孤狼,這是回光返照的跡象。
曙月在高台之上投射出陣陣陰霾,高台之下圈出大片幽深,唯有翁不順所處的地方,有清寒的月色像綢緞一般鋪展開來。
金色的血液沿著他的唇角流下,流過臉頰,又流入發鬢,最後隱沒在黑發之中。
四周都是急促的呼吸聲,所有人都在高台邊緣,所有人都一動不動。
盛鈺保持半跪的姿勢,指尖與指腹顫抖的觸碰到地麵。閉眼好一會兒,這種心駭到頭暈眼花的跡象才逐漸褪去。胖子的狀態比他還要糟糕,站都站不住,直接雙膝跪下,神情崩潰。
“這就是你說的,要幫他減輕痛苦嗎!”盛冬離怒氣橫生,二話不說上去給了胖子一拳,將其打的歪倒在地都不解氣,他啐了一口,罵道:“不僅沒摔死,還摔得更加痛苦。你這是幫他麼,你這是赤/裸裸的在害他,殺人父母不過如此報複,他上輩子是怎麼得罪你了?!”
胖子依然愣愣的向下看,鼻血順淌下來。
“我、我做了一個夢。”
滴答答、滴答答。
鼻血一滴一滴的砸在地麵上,胖子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彼端傳來,籠罩了一層灰蒙蒙的紗,聽不太真切:“我夢見翁不順衝我招手,讓我舉起刀殺了他。我還夢見他對我說……”
每一個字都重達千金,說完後,胖子就像憑空攬下了億萬噸重負,他被這股重量壓到無法直起腰杆,心裡充斥滿滿的三個字,負罪感。
待他說完,盛鈺內心的驚愕已經無法用語言描述,因為他發現胖子所說的夢境,竟然與他自己所做的那個夢一模一樣。
細節、話語、神情動作就像一出早就排練好的戲碼,隻不過這一次戲劇的主人公不是他,而是食為天真正的主人——胖子。
“我也做了這個夢。”低沉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響起,“有人托夢給我們。”
有那麼一瞬間,盛鈺還以為自己在說話。他很快反應了過來,看向後方緩步走來的人。
傅裡鄴單手提弓,審判日的弓弦在月色中泛著冷光,發出淺淺的嗡鳴聲。
咯噔一聲輕響,黑色的箭憑空出現,穩穩的搭放在弦上,“他在催我們動手。”
“是誰在催?”胖子困惑。
傅裡鄴不言語,默不作聲的看著一個地方。胖子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盛鈺就像是福至心靈一般懂了,愣愣的的偏頭順著他的視線方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