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甜O過去 往事
星曆2000年。
一夥有組織有紀律的星寇洶湧來襲, 大範圍攻擊某個星係,像趕不走的煩人蒼蠅, 弄得各處人仰馬翻。
當時聯邦派出了兩支隊伍對抗星寇,一支主力軍,和一支醫療後援隊。
分彆由聞故和喬瀾辭帶隊。
聞故,被全星際譽為“最強alpha”的戰神,長得溫潤如玉,貌若仙君, 在戰場上卻是與相貌違之的凶猛彪悍,憑借出色的戰術,多次將外族的侵襲化險為夷。
喬瀾辭,聞故的妻子, 是在後方必不可缺的醫療部隊長。
兩人強強聯合, 成了一段佳話。
聯邦最愛用他們, 最省心也最放心。
聞故很少讓人失望, 隻用了短短半個月將星寇擊退,緊接著跟喬瀾辭一起四處奔走、安撫照顧傷員。
墨斯星是受害最嚴重的星球,一眼望去傷民遍地、屍殍枕藉。
要照料的人太多了, 喬瀾辭一來就忙得腳不沾地, 聞故幫不上什麼忙, 最多隻能遞一下藥扶一下傷員。
喬瀾辭忙起來六親不認,她正給一個傷患包紮,嫌聞故在這裡礙事,把他趕到一邊去了。
聞故失笑著搖了搖頭,頗有幾分無奈和寵溺的意思。
他給喬瀾辭讓出空間, 往駐紮的營地走去, 隻走了幾步, 便看到一個瘦瘦弱弱的身影,把自己縮在紙箱旁邊。
聞故湊近了些看。
那是個小男孩,還是個瘦巴巴的小男孩。
小男孩赤足抱膝,穿著件破舊的、大幾號的衣服,一張臉蛋上沾滿烏灰還有彆人的血,因為過於瘦,伶仃瘦窄的骨架甚至撐不起衣服,皺皺巴巴貼在胸前。
“你叫什麼名字?”
聞故自認為自己很友善,聲音也放得很輕。
但小男孩還是像驚弓之鳥一樣,倏地撩起眼皮,精雕細琢的一張臉上陰鬱萬分,眼睛裡似乎沁著寒意。
聞故見他躬起脊背一副防範的樣子,往後退了半步,溫笑道:“彆害怕,我沒有惡意。我是跟著那夥救援隊來的,是救人、不是殺人,所以彆繃著小臉了。”
不知道是那往後退的一小步,還是聞故逗小孩一樣的輕鬆口吻,讓男孩消了些敵意,但湧上了更多屬於這個年齡禁不起逗的羞恥。
男孩冷著臉,當沒人似的,一聲不吭。
小孩真難對付。
聞故挑起嘴角,輕歎了聲。
他就那麼翹著唇角,坐到了男孩旁邊。
男孩還是沒什麼反應,但那雙黑而圓的眼睛略微放大了點,似乎在驚訝,這種衣冠楚楚大星球來的人,也會不嫌臟。
“你家裡人呢?”聞故微低下頭,溫柔的目光投到男孩臉上。
男孩臉色突變,硬邦邦說:“死了。”
聞故頓了下,抬手摸了摸他腦袋,“抱歉。”
那隻乾燥潔白的手在腦袋上揉了又揉,男孩臉色有點繃不住了,他重重拍開聞故的手,寒聲道:“又不是你殺的,你有什麼可抱歉的,我最煩你們這些爛好人。”
“爛好人?”聞故絲毫不在意被拍開,甚至笑得眼睛更彎了點,似乎感覺到趣味,“還從來沒有人這麼叫過我,挺有意思。”
怪人。
男孩麵無表情,心想道。
聞故盯著手背上的紅痕,忍不住想這小孩下手真狠啊。
他輕笑了一聲,垂下手,“爛好人都會做什麼?給可憐巴巴的小孩投喂食物?”
男孩還沒反應過來聞故在說什麼,唇瓣突然抵上一塊糖,甜膩的橙子味順著唇縫融進嘴裡,男孩下意識滑動了下喉嚨,愣愣偏頭看向聞故。
那隻如玉雕般潔淨瘦長的手近在咫尺,食指滑過敏感的下唇,聞故臉上露出得逞了的笑,那笑在看到麵前小孩慌亂地漲紅了臉後,笑得更肆意了。
男孩緊抿住唇,含著糖把頭埋進膝蓋裡。
聞故笑夠了,也不再說話,低著眼皮坐在如同在煤坑裡滾過的臟小孩旁邊。
他似乎有點累了。
“溫塵。”男孩突然出聲道。
“嗯?”聞故一時沒反應過來,噙著笑側過頭。
溫塵盯著他翹起弧度的粉潤嘴唇看了一眼,挪開視線,嘶啞著聲音說:“溫塵,我的名字。”
聞故有些遲鈍,良久,才笑著說:“挺好聽的,其實人也很帥,就是有點瘦。”
溫塵又不說話了,他這個年紀的小孩聽不得太直白的誇獎,但聞故天生有點混,明明知道這點,還偏要說。
他就喜歡看溫塵臊紅了臉還強壯鎮定的小表情。
“溫塵,”聞故欣賞了幾眼小孩彆扭的神情,忽然放低聲音,問他:“你想跟我回家嗎?”
溫塵動了下嘴唇,僵硬道:“……什麼?”
“我和小辭都挺喜歡小孩的,如果你沒地方去,可以來我們家。當然,不是沒有條件,”聞故半開玩笑道:“等我以後老了你要養我。”
聞故提出這個邀請其實沒什麼把握,畢竟他看得出溫塵這小孩自尊心很強,平白無故的幫助,他不一定能接受。
但隻頓了兩秒,他就聽見溫塵說:“想。”
聞故說:“你不用勉強,我尊重你的意願。”
溫塵抬起眼看他,語氣比起剛才更堅定:“沒有勉強,我想。”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說好了,老了得養我。還有,以後就改口叫我聞哥哥?顯得年輕。”
聞故笑了聲,他一笑,那溫朗眉眼便覆上讓人移不開眼的柔和氣質,像一塊乾淨漂亮的潤玉,溫塵抿抿唇恍惚想道,眼前這人,大抵是天上的神仙下來賞玩了。
胸腔像是有什麼熱烈的東西在衝撞,溫塵吞咽了下,緩了緩乾澀的嗓子,用清澈些的稚嫩嗓音,叫道。
“……聞哥哥。”
溫塵就這麼被帶回了家。
剛進門時他還瘦得像隻猴子,不到聞故下巴高,僅僅半年,他就長開了,身上有了肉,練成了堅實有力的肌肉,肩膀比聞故更寬,個子也比聞故高一頭。
聞故對他很好,喬瀾辭對他也很好,頓頓飯不落下,完全把他當自己孩子對待,聞故閒來沒事時,還會教他怎麼製造機甲,教他一些應敵之術。
溫塵很有天賦,機甲沒幾天就學會,聞故說的一些策略他甚至能舉一反三,開辟新思路。
在學校成績優異,待人友善,簡直像翻版的聞故。
那段時間,聞故還在慶幸自己帶回來一個稱心合意的天才,將來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個保家護國的頂級alpha。
但他從來沒想到,自己其實是撿回了一匹狼,一匹會藏起獠牙的偽善狼。
溫塵第一次出現異樣,是在喬瀾辭在飯桌上宣布自己懷孕時,當時聞故有多高興,溫塵臉色就有多陰沉。
喬瀾辭畢竟是女人,心思細膩敏感,很快注意到溫塵的不對勁。
她找來溫塵,小心翼翼詢問:“小塵,你是不是怕有了弟弟,我們不要你了?”
注意到溫塵臉色一變,喬瀾辭托住他的手,覆在上麵,鄭重道:“不會的,不會發生那種事。我們永遠是一家人,要這個弟弟,也是因為聞故喜歡熱鬨,還有怕你孤單,沒有彆的意思。”
溫塵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柔和笑道:“原來是這樣,不是不要我,那我就放心了。”
他像是卸下了胸口的一塊大石頭般,滿臉都是釋然的喜悅,看得喬瀾辭心坎一軟,又和他保證了幾次。
見他是真放下芥蒂了,喬瀾辭才走出房門。
隻是她不知道的是,房門一關,溫塵目光立刻沉了下來,眼底森寒,沒有任何笑意。
這是他的拿手戲,他最會裝樣子,而且演技相當好,好到騙過了所有人。
就像他其實討厭喬瀾辭,討厭他肚子裡的孩子,喬瀾辭一點也不知道。
就像他對聞故產生了不該有的感情,每時每刻都想把聞故關起來隻能讓他一個人看,在得知他和喬瀾辭有了孩子,恨得想把他吞之入腹的想法,聞故也不知道。
如果聞故知道了這些,還會不會對惡心作嘔的他笑出來?
應該是會的,所以他不會讓聞故知道,至少現在不行。
喬瀾辭很快請了產假回家,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修修花枝、做做飯。
都說孕婦脾氣大易怒,但聞故萬事都順著她,擔心她受累,所以每天晚上七點前都會回來,喬瀾辭幾乎沒有生氣過,就這麼平穩過了幾個月。
某天,聞故突然打電話說今晚不回來了,喬瀾辭還沒問什麼,聞故就說有事,掛斷了電話。
那通電話過後,聞故連續兩天沒回家。
因為一條流言——
大名鼎鼎的戰神聞故,其實是個嫌貧愛富的渣男,他早就有了未婚妻,因為嫌棄對方家庭條件不好,所以拋棄了還懷有身孕的女方,轉而娶了喬瀾辭。
這條流言空穴來風,而且荒謬至極。
聞故本來不想理會,但是一些所謂的“證據”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還有他不認識的人,接二連三以知情人士的名頭站出來,情緒激烈地作證。
那激昂濃重的謾罵,很快煽動了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罵起了聞故,連喬瀾辭都沒放過,甚至罵她罵得更狠。
聞故沒有處理流言的時間,星寇再度來犯,比上次規模還大,他當晚就坐上了去前線的艦艇,一去就是好幾個月。
喬瀾辭肚子慢慢大了,每天吐三次,本來精神就衰弱,雖然聞故儘量不讓她知道網上的種種罵聲,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電視、光腦,喬瀾辭都能看到有人在罵自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喬瀾辭吐得更厲害了,臉色一天到頭都是白的,最後實在受不住,去醫院開了藥。
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的,雨天路滑,加上夜晚光線模糊,一道等待良久的黑影持著刀飛速掠過,等她感受到劇痛的時候,她已經被抬上擔架送入急救室。
連軸轉的手術,幾個小時下來,還是宣告搶救無效。
所有的事都來得太突然了,喬瀾辭甚至來不及見自己丈夫最後一麵,來不及和他發牢騷說自己最近過得有多糟糕,她最後能做的,是給那勉強保住的小孩取了個名字。
聞恬。
恬,安然,安然度過一生。
聞故得知喬瀾辭死亡的消息,已經是一天後。
恰好是星寇要拚死一搏的時候,聞故不能離場,他失魂落魄上了機甲,因為心不在焉,屢次失誤,被激發了血性的星寇廢了一條手臂,還讓他們破壞了最重要的航道。
這幾乎是一個導火索。
網上對他的謾罵達到了巔峰,說他既不知檢點,還是個奸細。
聞故沒有擊退星寇,反而被他們連續侵占了好幾個星球。聞故精神力耗儘,從機甲下來後就昏倒了。
受到聯邦的旨意,沒人送聞故去醫院,甚至還有些大膽點的士兵,把敗仗遷怒於聞故,對昏迷的聞故大聲唾罵踩踏。
一年前,聞故風頭正盛時,沒有人能想象到,他一年後會因為一條流言,失去最重要的人,尊嚴如狗般被踐踏在地上。
淡若遊絲的呼吸,被那一下一下踹到腹腔的重力,徹底碾滅。
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死亡。
也每時每刻都有人誕生。
醫院病房裡,躺著一個剛降生的嬰兒,他不哭也不鬨,比起其他孩子要安靜許多。
穿白大褂的醫生在床邊靜靜看了嬰兒幾眼,發出一聲惋惜的輕歎。
為這個孩子。
如果他能再早一點到這個世界,或者時間不要那麼湊巧。
那麼他就能看到一個意氣風發的帝國前線英雄,一個溫婉動人的後方醫療天使。
是兩個完完整整的人。
鮮活的人。
他本來可以擁有美滿順遂的人生。
可惜世界上有太多不湊巧的事了,隻一件就讓人很難過。
……
溫塵瘋了,各種意義上的。
他匆忙趕到醫院,隻看到病床上戴著無菌麵罩的聞故,麵色蒼白,毫無生氣。
溫塵攥緊手指,踉蹌著腳步走進去,推了一下聞故的手臂,讓他彆睡了。
但聞故緊閉著眼,沒有理他。
聞故是長得很好看的,麵容沒有一絲煙火氣,即使唇色白如漿紙,也沒看出多少狼狽。
隻是過於安靜了,他的眉眼其實還是笑起來更好看。
隻不過現在已經做不到了。
那個會對他笑、會揉他腦袋的人,倒真像一尊神像,神靈已經重歸天上去了。
可是憑什麼,招惹了人間的人,憑什麼就這麼回去。
溫塵的怒火來得突然,他眼睛驟然一縮,伸手把旁邊雜七雜八的儀器通通推倒——
“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
比人還重的儀器就這麼倒在地上,病房裡響起尖銳的警報,走廊裡響起淩亂的腳步,趕來的醫護人員就見溫塵僵立在一片狼藉中,渾身散發著駭人的森然。
地上全是破碎的玻璃渣子,濃稠的血從溫塵手腕流下來。
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他們神經緊繃站在門口,注視著溫塵的一舉一動,生怕他再做出更出格的事。
可是他不會了。
因為無論他怎麼發泄,怎麼折騰,病床上的人都始終安靜闔著眼。
不是在騙他,是真的聽不到了。
溫塵眼眶倏然變得通紅,他顫著膝蓋半蹲在床邊,像是怕驚擾什麼,輕聲喃喃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是不是在生我氣,所以才裝睡?”
聞故一直知道溫塵很聰明,但他不知道的是,溫塵那具人模人樣的殼子裡關著一匹瘋狼,他有著近乎恐怖的能力。
他算準了自己放出流言後,本質是富家小姐的喬瀾辭會頂不住壓力,總有一天會單獨出門去醫院,總有一天會有激憤的人對她不利。
也算準了那夥星寇會再次進軍,到時候聞故肯定無法兩頭兼顧。
所以他提前就以課業繁忙為由住進了學校宿舍。
他算準了喬瀾辭的死亡。
但沒料到聞故也死了。
溫塵像是陷入癔症般,不管聞故聽不聽得到,自顧自地說、自顧自地對話:“我錯了,你彆睡了,你理理我……”
“我答應你,不會再害喬瀾辭,但是、但是你不能不要我,聽到了嗎,聞故?”
“你不能再睡了,聞故,我脾氣其實不好,你再這樣,我不保證我會做什麼,所以你快點起來……”
他軟硬兼施、威迫利誘,一會發溫情牌,一會暴露本麵,威脅聞故再不起來,他就把他孩子掐死。
他把他能想到的話都說儘了,但是聞故比他想象中的還狠,一個字也不肯和他說。
溫塵來的時候衝動、驚怒、不可置信,到現在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筋疲力儘。
他光明正大從醫院擄走了聞恬。
沒有人敢攔他,也沒有人想攔他,一個死人的孩子就算出事又能掀起什麼波瀾呢?
溫塵走得越輕鬆,內心的惱怒就更旺盛。
總有枏飌那麼一天,他要讓當初害死聞故的人,嘗到百倍千倍的痛苦,他不要他們死,他要讓他們又瘋又魔地在世上活著,瘋一輩子才好。
不管是斷筋剔骨,還是切除腺體……
他要那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瘋癲地活著。
溫塵那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滿腦子都是尖酸惡毒的想法,完全想不到彆的,也完全沒考慮過,把聞故逼死的,其實是他自己-
十年後,墨斯星。
還是清晨,四處籠罩著如雲似霧的薄煙。
已經漸漸有了晨起的喧鬨,女人正佝著腰整理攤位,起身時瞥見個人影,立刻操著嗓子叫住那人:“周婆婆,又去給聞恬送好吃的了?”
戴著粗布頭巾,麵上橫亙溝壑的周婆“誒”了聲,笑著說:“對,煮了大閘蟹,我看那孩子挺喜歡吃的,給他拿了幾隻。”
女人煎著薄餅,打趣道:“您對他可真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您親孫子呢。”
周婆笑了聲,不作回應,心裡卻想,如果不照顧著點,那孩子能活多久呢。
十年前墨斯星被那夥星寇洗劫後,原本居住在這裡的人該逃的逃、該搬的搬,眨眼間人就不剩多少了。
留下來的,大多是一些年邁體弱、不能長途奔波的老人婦孺。
不過他們都有家人關照,時不時就會從其他星球飛過來,給他們帶點保暖用的衣服或者飽腹的食物。
聞恬也有,隻不過那個人很怪。
周婆說不準那是不是聞恬的家人。
因為那個男人表現過於冷漠了,她偶爾撞見過男人來找聞恬,那男人每次來都戴著麵罩讓人瞧不見臉。
而聞恬在他麵前大多時候都是小臉慘白的,拘謹又慌張,根本談不上一絲溫情。
她曾經旁敲側擊問過小聞恬,問那個男人是他什麼人。
當時的小聞恬揪著衣角,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會給我錢和吃的。”
溫塵在聞恬麵前,從不以哥哥或者彆的身份自居。
聞恬甚至沒看過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隻是有記憶起,溫塵就一直在他生活裡。
他就像是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心情好就教聞恬說說話,心情不好就讓還沒有完全自理能力的聞恬一個人在家待幾天。
溫塵其實根本不在乎聞恬死活。
他養著聞恬,隻是想看看,聞恬長大後,會不會長成他朝思暮想的那樣……
墨斯星入冬了,大雪紛飛。
厚雪積覆在地麵,吞並所有顏色,滿目皆是蒼白。
一棟平房的木門被打開,還沒半個門高的小孩從裡麵走出來。
那小孩皮膚雪膩剔透,鮮眉亮眼的,雖然五官還沒張開,但依舊很好看,像是從瓊池來的雪娃娃。
正是周婆口中常常念叨的聞恬。
聞恬穿得很厚,隻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背著一個竹條編成的小筐,往老林那邊走。
那老林有幾百年了,古樹直竄天際,仰頭也看不到邊。
據說那老林裡到處是食肉的野獸,活人進去不死也丟半條命,所以周婆婆千叮萬囑過不讓聞恬去。
聞恬也很聽話,從來不進老林,最多在最外層的矮樹林裡,弄些果子回去吃。
他這天也實在饞得不行了,跑到外麵的林子,想撿點果子。
但他還小,夠不到樹上的,隻能撿熟透了掉在地上的鮮果。
小手撿起一顆,就丟進籃子,一會功夫就裝滿了半籃。
這天天氣不算好,撿的時候有一陣雪風吹過來,冷冽夾霜的寒氣擦過臉頰,聞恬被迫眯起眼,心想再撿幾個就回去好了。
等風停下來,聞恬慢慢睜開眼,透過模糊視線,忽然瞥見遠處冰麵上,癱著一個人。
那人年齡不大,五官端正矜貴,但渾身都是血,肩上的衣料似乎被什麼利物撕扯開,隱約可見深駭的瘡口,血肉混著衣服。
他奄奄一息地閉著眼,胸腔起伏不大,猶如死人無異。
小聞恬還從來沒見過死人,驚得眼睫都顫了好幾下,低著小臉馬上就想走。
但走了沒幾步,那小身影停下。
聞恬慢吞吞轉過身,攥緊了些背上的竹筐,屏著呼吸接近地上的人。
“你、你怎麼了?”他蹲下來,用小手戳了戳那人,怯怯問道。
回複他的隻有滔滔的風聲。
小聞恬心跳得厲害,見那人一直不醒,眼睛慢慢紅了,一邊戳一邊小聲哭。
躺著的那人沒吭聲,卻是被戳得煩了,蹙了蹙眉尖,啞著聲很艱難地擠出字:“……彆哭了,吵。”
那聲音冷淡且帶著抗拒,但聞恬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濕漉漉的睫毛都翹了翹,欣喜道:“你還活著?”
隻是他發現,那人說完那句話,就像是耗費了最後一點力氣,暈了過去。
天氣太冷了,如果放任他躺在這,肯定會死的。
小聞恬猶豫了下,他看了看自己費勁半天才裝滿半筐的果子,又看了看地上的人,最後放下竹筐,被凍紅的小手揪住那人的兩隻胳膊,好半天才把他折騰到背上。
兩人體型差不多,小聞恬勉強能背起他,隻不過很費勁,小臉都被壓紅了。
好在老林離他住的地方很近,大概十分鐘,聞恬就把那人背回了屋裡,放到了自己床上。
聞恬看了眼他滿身的血,騰騰跑去浴室接了盤水,用濕透的毛巾幫他擦乾淨。
可能是太疼了,那人緊蹙眉頭,抿緊的嘴唇毫無血色。
擦完聞恬才發現,這人身上看著嚇人,但其實身上隻有一處肩膀的傷口,血不是他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誰的血。
聞恬幫他擦完臟汙,又跑去廚房熱早上準備好的菜,想等那人起來給他補補。
床上的人在丁零當啷的鬨聲中,輕輕溢出一聲痛苦的低吟,薄白眼皮顫了顫,緩慢睜開。
入目就是狹小卻乾淨的一間小屋子,江璟皺著眉看了眼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聞到一股膩人的香味。
……救他的是女孩子?
江璟凝著眉頓了片刻,才掀開被子下了床,循著吵鬨的廚房走去,就見一個個子不高的小孩踩在板凳上,拿著廚具煎炒著什麼,周圍升起團團霧。
第一反應,原來是男孩,第二反應,這廚房感覺快炸了。
江璟眼皮驀地一跳,脫口道:“你在做什麼?”
聽到聲音,小聞恬轉過臉,幾步關了火跳下板凳,“你、你醒了?你的肩膀,還疼嗎?”
沒想到對方會問這個,江璟怔了下,挪開冷淡視線,淡聲說:“不疼……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聞恬側了下頭,軟軟“嗯”了聲,乖乖道:“你暈倒了,我怕、怕你會死,所以就帶回來了。”
他說話慢慢吞吞,咬字還不是很清晰,軟軟乎乎的,就和他那張臉一樣。
像無家可歸的小奶貓。
江璟動了動嘴唇,闔下眼皮,冷冷淡淡說了聲“謝謝”。
十幾歲的孩子,還不太會控製音調,僵硬下,那聲“謝謝”說的跟“去死”差不多。
聞恬眨了幾下眼,舔了舔微紅的嘴唇,小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江璟避過他漂亮白皙的一張臉,麵不改色撒謊道:“燕……燕沉。”
“燕沉,”聞恬垂著腦袋,含糊重複了遍,又仰起那巴掌大的小臉,“我叫聞恬。”
“哦。”
“你餓了嗎,吃點東西吧?”
江璟發現自己說不出拒絕的話,眼睜睜看著聞恬給他舀了飯又夾了菜,又在聞恬期待的目光中,莫名其妙拿起了筷子。
隻是吃了第一口,他的手腕就僵了一下。
難吃。
他剛剛忙乎了那麼久,就做出個這玩意兒?
掃了眼聞恬水淋淋的眼睛,江璟麵無表情咽下,淡聲道:“……好吃。”
小聞恬無聲鬆了口氣,他等江璟全部吃完,嫩生生的一隻手曲起,隔空指了指江璟的肩膀。
“你的傷,是被老林裡的野獸弄的嗎?”聞恬問道。
江璟頓了下。
聞恬說:“周婆婆說老林裡有很多野獸,不讓我進去,裡麵是真的有野獸?還有,我以前沒見過你,你是……”
他小腦袋低了下,似乎在猶豫怎麼問,江璟抬起眼,平靜道:“我是首都星來的。”
首都星?
聞恬嘴唇微張,訥訥半晌,很不解地抿了下唇,“首都星的人為什麼會來墨斯星?”
要知道現在墨斯星跟廢棄星球差不多,已經不受聯邦掌控了。
江璟言簡意賅吐出幾個字:“鍛煉。”
聯邦需要一把利刃。
一把唯命是從、不問對與錯的利刃。
所以他十歲的時候,就開始被江父扔到一個又一個廢棄星球,隻有在那裡存活過一天,才能被接回江家。
至於會不會死……
照江父的話來說,如果那麼輕易就死了,那就死在那裡吧。江家不出孬種,也不要沒用的東西。
十歲的江璟,彆人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他已經在練習怎麼能用槍一擊命中野狼的要害,在淤泥中一次次跌倒、爬起。
這次也一樣,他身上隻有一把尖利的短刀,被江父扔到了老林,麵對一匹匹渴肉嗜血的餓狼。
他在那裡待滿了一天,隻被咬了一口肉,但天冷得厲害,他踉踉蹌蹌從老林裡出來,等江父來接他,還沒等到就暈了過去。
他不知道在聞恬家睡了多久,但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滿了二十四小時,他父親應該已經在老林外等著他了。
“我得走了。”江璟出聲道。
聞恬一聽,急急忙忙坐起來,眨巴著眼問:“那、那你還會來嗎?”
江璟如實道:“會。”
頓了頓,又說:“下次來,給你帶點好吃的。”他可不想再吃那黑暗大米飯了。
聞恬點頭,想了想忍不住問:“下次,是什麼時候?”
有點黏糊了,不像是第一次見麵會問的問題,但是墨斯星人太少了,聞恬沒見過和他同齡的人,所以他舍不得燕沉。
他問完有些難為情,正想收回,就聽江璟說。
“七天,每隔七天我會來一次。”
江璟說的七天就是七天。
七天後小聞恬又去了趟老林,就見江璟和上次一樣,麵色慘白躺在地上。
聞恬白著小臉跑過去,不知道江璟出血的傷口在哪裡,不敢下手碰,紅著眼圈磕巴說:“你、你怎麼老是把自己弄成這樣。”
江璟半撐著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昏過去,再次醒來,已經被聞恬連背帶拽地帶回了房子裡。
身上的血已經被擦乾淨了。
“給你,”江璟推了推桌子上的袋子,看了眼安靜窩在沙發的聞恬,“上次答應給你帶的吃的。”
聞恬睜圓了眼睛,明明很期待,但又不想顯得自己太急迫,小步小步走過來,看了下江璟,撐開沾了點血的袋子,探過腦袋。
裡麵都是他沒見過的一些小零食,說也說不出名字,但看上去很饞人。
江璟看見聞恬有點高興地抿了下嘴唇。
他攤開浸出濕汗的掌心,把一條顏色純粹的紅繩遞過來,軟聲說:“周婆婆給我的,說是護身符,能避災。送給你的回禮。”
那張漂亮臉蛋暈出點紅,眼睛亮亮的,江璟隻覺得胸腔猶如炸開了轟隆隆的雷聲,有點不正常,他匆忙接過紅繩,對聞恬借花獻佛的事不置一詞。
江璟和上次一樣,隻待了一會就走了。
但聞恬沒有上次那麼慌張,因為他知道,還有下次。
他還能再見到江璟。
江璟每隔七天都會來一次,聞恬每到那時候都會去接江璟。
江璟待的時間越來越久,醒來就跟聞恬一起吃飯、說話聊天、偶爾還會玩玩他帶來的遊戲機,他們幾乎度過了一段堪稱平和的日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江璟每隔七天的噩夢,忽然變得不那麼煎熬了。
他在墨斯星認識的小家夥,隻有小小一團,渾身雪白細膩,但他見到過,聞恬膝關節和肘彎都是粉粉的,江璟不能理解,同樣不能理解的,還有聞恬身上那股子香氣。
江璟每次來,都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熱得奇怪,但隻要離開聞恬又好了,他有幾次甚至懷疑聞恬身上有什麼病毒。
想少來幾次,但每次下定決心,臨到關頭他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腳。
怎麼這麼不爭氣!
小江璟罵自己也從不嘴軟。
聞恬不知道江璟內心的拉鋸和折磨,他隻覺得有同齡人的陪伴很好、很快樂。
他每天都在期待江璟來。
就連周婆婆都發現他最近不一樣了,愛笑了。
人這輩子,每多一件快樂的事,都是在和這個世界建立羈絆,走的時候回頭盼盼,就會想,原來我也有這麼多舍不得的東西,沒白活。
隻不過小聞恬沒高興多久。
溫塵來了。
戴著麵罩的男人坐在沙發上,衝聞恬揚了揚下巴,經過變聲器調整的嗓音古怪萬分:“收拾一下東西,我們要搬去首都星。”
聞恬大腦一下空白,張了張嘴巴,驚愕道:“為、為什麼?”
回去報複聯邦。
溫塵內心諷刺想了一下,但他沒把這話說出口,聞恬現在越長越像那人了,他有時候也不想讓聞恬知道他在乾什麼。
他沒有解釋,靜靜看著和聞故極其相似的眉眼,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語氣也柔和下來。
他說:“今晚就收拾吧,明天我來接你。不是特彆重要的就不用帶了,我給你在首都星安排了套房子,進去就能住。”
聞恬心亂如麻,張口就結巴:“我、我……”
溫塵盯著他,眯了眯眼,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該上學了,等你到了首都星,我會送你去上學。你難道不想認識新朋友,想一輩子拘泥在這種破地方嗎?”
聞恬還是結巴:“但是……”
溫塵忽然間感覺到難以形容的煩躁。
他意識到,不管長得再怎麼像,聞恬都不是那個人,他的聞故從來不會有這種忸怩的作態,聞恬隻是在一遍遍提醒他,聞故已經不在了。
“收拾吧。”溫塵聲音一下冷了下來,他看也不看聞恬一眼,越過他推門走了出去。
房間又重歸平靜。
聞恬緩慢眨了下眼,酸脹的眼眶忽地就流出眼淚,他抬手擦了擦,可越擦越多,怎麼也擦不乾淨。
他也不知道怎麼了。
哭了很久,聞恬才停下來,眼睛已經略微有些腫,臉頰也被擦得紅了起來。
他垂下眼,轉頭走進臥室,去乖乖收拾東西。
不是對首都星充滿憧憬,也不是對溫塵口中能認識新朋友感到期待,是聞恬已經習慣聽溫塵的話。
他好像一個橡皮球,彆人把他踢到哪兒,他就隻能停到哪兒。他不能發火,不能質疑,隻能眼睜睜看著彆人插手他的人生,他在一次次不解、茫然中被迫低頭,被迫全盤接受。
但是這次,好像比哪一次都要難過。
聞恬不知怎麼忽然悶的厲害,他感覺有些喘不過氣。
他想,如果他走了,燕沉再傷那麼重怎麼辦。
沒有人能幫他了。
……
少年人總是成長很快,一個七天又一個七天,身體抽枝拔高,肩膀越來越寬,可以說是個小男人了。
江璟再次來墨斯星,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豎著進去、橫著出來,他能穩穩站著,不用聞恬背,也能自己走去那間屋子。
可是等他到了熟悉的平房前,隻見無數不認識的人進出房門,手裡搬著大大小小的貨箱,一輛懸浮卡車停在不遠處,上麵貼著星運搬家公司的logo。
江璟眼皮忽地一跳,他攥了攥指節,抓住一個路過的人,問:“婆婆,住這裡的人去哪了?”
“哦,你說聞恬啊,他搬家了。”
江璟大腦嗡了一下,好像有點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搬家?”
“對,不知道搬哪裡了,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回來了。”
江璟表情愕然,一下子好像喪失了語言功能。
搬家公司還在兢兢業業搬東西。
其實聞恬家裡沒什麼東西,搬也搬不了多少,這樣的人,隨時都能走,在哪也待不長久。
平房裡的東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那件屋子乾乾淨淨,就好像在告訴他,那個膽小、長得漂亮的小男孩,在他難捱煎熬的日子唯一出現過的色彩,隻是他囫圇做過的一場夢。
江璟喉頭艱澀發緊,周圍充斥著他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的喧鬨,明明什麼都沒發生,他卻感覺周圍兵荒馬亂。
直到聽見一聲卡車發動的轟響,江璟猛然清醒。
他掏出通訊器想打給聞恬,問問他要搬去哪、為什麼不告訴他、為什麼那麼突然、到底把他當什麼……他有很多問題,指尖滑動屏幕的速度也越來越急切。
但還沒劃到底,他突然停下。
——他從來沒想過聞恬會離開,所以從來沒問過聞恬的電話號碼。
江璟忽然意識到,他和聞恬之間的聯係到底有淺薄。
宇宙有千億個星係,每個星係有成千上萬億個星球,就連最小的特米星,也有數不清的城市、數不清的人行道、數不清的交叉路口。
聞恬從墨斯星踏出去,他就再也找不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離完結不遠啦。
這章的jjb可能有點多,我給寶子們發紅包~
第62章、甜O喜歡 小肚雞腸
江璟會是燕沉嗎……
聞恬瓷器般玉白的臉上毫無血色, 隻覺得這個想法特彆戲劇性。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當初江璟一個上將為什麼會三番兩次幫他就能說得通, 因為他們小時候認識,江璟把他認出來了。
但聞恬想不通,如果真認出來了,為什麼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不說?
他重重咬了下嘴唇,強行撇去這些雜念,扭頭問尤安:“還有一個問題, 你之前去、去農業星乾什麼了?”
“你們不是都知道了,給人上香去了,溫塵命令的。”
聞恬緊接著問:“給誰?”
尤安如實說:“不認識,牌位就一個故字。”
故。
聞恬其實對當年的事了解不深, 但也知道聯邦曾經對聞故見死不救過。溫塵這番舉動, 是在為聞故報仇?
不過, 他以什麼立場和身份?
聞恬根本不知道溫塵和聞故之間的關係, 就連溫塵這個名字,他都是在好幾年後的現在,從彆人嘴裡知道。他不了解溫塵, 他當時隻模糊給溫塵安了一個, “故去父親朋友”的名號。
他們本來交流就不多, 後來溫塵把他送到首都星,給了他一筆錢,就消失了十年。
聞恬也沒多想,隻當溫塵覺得仁至義儘,不想再撫養他了, 這很正常。
但是現在告訴他, 在他房間安攝像頭, 發那些短信叫他哥哥的,就是溫塵。
聞恬後脊椎陣陣發麻,他不敢想象溫塵在給他發那些短信,一口一個“聞哥哥”的時候,腦袋裡到底想的是誰。
眼見聞恬臉色越來越慘白,尤安驀地伸過手,捏著他下巴抬起來,打斷他思緒:“你想什麼呢,臉這麼白,不知道的以為我怎麼你了。”
“我想、想事兒呢,”聞恬拍開那隻手,站起來說,“我問完了,我要走了。”
尤安挑眉,一直沒表情的臉上頓時冒出點像是驚訝的情緒,他往後仰了仰靠在沙發上,哂笑道:“用完就丟?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過分……”
聞恬被他說得一臊,嘴唇無意識張開一條小縫,低垂著眼說:“你、你昨天自己說的,我在這裡待一晚,你就會回答我問題。”
尤安含笑道:“我說了?”
聞恬這回看出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懶得理他了,騰地走到門口拉開門,頭也不回走出去-
下了樓,聞恬發現那些隱匿在樹叢中的人都不見了。
掏出通訊器,聞恬給裴恩發了條短信,問出江璟已經不在聯邦,折去公司正在開臨時會議。
聞恬在路邊買了兩杯芋泥麻薯,一邊抿著吸管,一邊朝公司走去。
門衛看出他是誰,二話不說就刷卡放了行,還像個慈愛的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多吃點。
聞恬連手裡的飲料都喝不下去了,低眉順眼,羞紅著臉點了點頭,在自來熟話多的人麵前,他向來插不上話。
又聽門衛嘮叨了幾句,聞恬總算能走了,小聲說了句謝謝,飛速溜到電梯。
生怕晚一秒,就被門衛大哥拉去見他介紹的對象。
上了三層,聞恬把喝完的一杯芋泥麻薯扔掉,往會議室走。
江璟所在的公司所有東西都是頂級配置,哪怕是個小小茶水間,都有最好最奢華的裝配。
透過微折的百葉窗,能看到裡麵恢弘寬大的會議室,實木漆黑長桌、卷絲純灰毛毯、寬闊自牆麵垂直而下的熒幕。
應該是開完會了,現在裡麵隻有兩個人,一站一坐。
江璟微靠在座椅上,眼神落在手裡的文件中,站著的男員工兢兢業業稟報著什麼。
聞恬猶豫了下,正想要不要等他們說完再進去,江璟就似乎感知到什麼,朝外麵看來。
聞恬愣了愣,見江璟朝他勾了勾手指,讓他進來。
點了點頭,聞恬擰開門走了進去,乖乖站在江璟旁邊。
“等我五分鐘。”江璟朝他道。
“嗯,您慢慢來,不用著急。”
但江璟說五分鐘,就真是五分鐘,一點不拖延。
“好了,”江璟看了眼麵前的男員工,如多年掌權的上位者,雍容又矜貴,“你回去吧。”
男員工臉上猛地綻放出欣喜,忙不迭點頭,“上將辛苦了。”
他嗓音嘶啞奇怪,如破風箱鼓出的噪音似的,惹聞恬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男員工看起來二十多歲,精神有點萎靡,麵容枯黃,精神氣都似乎貼著乾瘦麵皮溢跑了,單單靠一身骨骼撐著皮囊。
有點嚇人。
應該是累的吧。
聞恬抿抿唇,把手裡剩下的芋泥麻薯遞給他,軟聲說:“你喝點兒。”
男員工微愣,朝聞恬看過去,而後臉上漲出點紅。
太漂亮了,那張臉精致小巧,嫣紅嘴唇如誘吻形狀,朝他遞過來的細白手臂乳滑誘人,似乎還有股甜膩香氣從各個毛孔散出來。
他臉、脖子、耳廓挨個變紅,幾乎是抖著接過袋子,如珍寶似的拿在手裡,儘量抑製聲音顫抖說:“謝謝。”
江璟麵色平靜,捏著文件袋的手卻緊了緊。
聞恬倒沒覺得有什麼,“沒關係。”
男員工又道了幾次謝,才麵紅耳赤走了出去。
他一走,聞恬側過頭,怕自己忘了般,趕集似的和江璟說尤安告訴他的那些事。
江璟蹙了蹙眉,沉吟道:“催眠芯片?”
“嗯,”聞恬點頭,“他說給溫塵辦事的都注入了芯片,權限都在溫塵手上。”
江璟頷首,低聲道:“我會聯係楚院長,他在研究反催眠裝置,你說的這些,應該對他有幫助。”
“能有幫助就好。”
說完正事,聞恬猶豫地咬了咬唇,半晌,聲音飄忽地問出一句:“上將,您去過墨斯星嗎?”
江璟收拾東西的動作一頓,偏淡的眼睛似乎掃過一陣暗沉的情緒,不過轉瞬即逝,“沒有。”
騙人。
聞恬看到了他那突兀的停頓,即便隻有短短一秒。
去過就是去過,為什麼要騙他?
從他問出那個問題開始,江璟就沒再說過話,寬大硬厚的肩膀一直背對著聞恬,似乎一個正臉都不舍點給。
好半天,他才扭過頭,開口道:“餓了嗎,帶你去吃……”
聞恬毫無征兆打斷他,像是試探般叫道:“燕沉。”
江璟表情一僵,嘴唇似乎動了下,而後低下眼皮,仿佛不知道他在乾什麼似的,“亂叫誰?”
聞恬抿住唇,眉毛一點一點蹙起,停了幾秒,轉身就朝門口走。
腳步飛快,好像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一般。
江璟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一把抓住聞恬,不由分說把他抱到會議桌上,直到聞恬和他平視著看過來,他才皺著眉低聲道:“鬨什麼?”
聞恬低眼,略感委屈地咬唇,“你不說實話,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江璟頓了下,眼皮遮覆住漆沉的眼睛,淡聲說:“怎麼沒說實話?”
聞恬把莫名情緒強壓下去,“你明明去過墨斯星,為什麼跟我說沒去過?”
江璟皺眉:“我去過嗎,我去的地方太多了,忘了也不奇怪,你就因為這個和我生氣?”
聞恬眼眶漸紅,他像是生平第一次說話那麼順那麼清晰:“對,我就是因為這個,我不喜歡彆人和我撒謊,而你剛剛連續騙了我兩次,你還覺得沒有什麼,還想繼續騙我。”
江璟定定看著他,聞恬也不服輸地回視。
像是足足過了一個世紀,他才出聲:“就算去過,你想怎麼樣。”
聞恬心裡堵得難受,眼眶酸的快流出眼淚。
江璟輕描淡寫的態度,就好像那些在墨斯星的年年月月,在他眼裡不值一提。
“不、不怎麼樣。”聞恬難受得莫名其妙,他也說不上來就算江璟騙他又能怎麼樣,但他就是覺得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
“我要走。”
江璟皺眉,摁住他的腰,手掌略微鼓起青筋。
聞恬掙紮了幾次走不掉,有點惱了,他手腳並用踢了下江璟,完全沒收著力,能有多狠就多狠,桌上的文件都被他掃到了地上。
江璟畢竟不是金剛不壞之身,被他踢得微皺起眉,但手上穩穩不動。
聞恬氣得紅了眼,踢不開江璟,狠狠在他脖頸咬了一下,那頎長如鶴的脖子立刻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紅印。
江璟臉色微變,沒想到他會這麼做,微愣神的功夫就讓聞恬跳下了桌子。
聞恬強忍著眼睛酸澀,推開江璟想走,江璟很快反應過來,又抱起他放到桌上。
“放、放開我,我要回去,你一直拽著我乾什麼!”
聞恬又亂踢亂打起來。
他第一次在江璟麵前暴露出這種情緒,但江璟任由他踢,卻不讓他走。
“你記起我了,對嗎。”
聞恬亂蹬的腳忽地頓住。
江璟緩慢撩起點眼皮,表情平靜無波,看到聞恬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說中了。
他像是敗下陣來,沙啞著聲說:“你想知道什麼?”
聞恬吸著發酸發脹的鼻尖,慢吞吞說:“我、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去過墨斯星,到底是不是,燕沉……”
時間一分一秒流淌,江璟折起的眼皮垂下,回答道:“去過,是。”
聞恬噎了下,他發現江璟一承認,他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聞恬看了下江璟身上被他咬出的紅印子,有點心虛,支吾道:“那、那你剛開始為什麼不承認,為什麼第一次見麵也不說?”
江璟隻說:“因為沒必要。”
聞恬微微愣住。
“當年你搬家,我找了你挺久的,但是一直沒找到。”江璟把那混亂的十年一筆帶過,很輕地說:“後來在器材室,其實我認出你了,但我也能看出來你沒認出我。”
“我就想,當年你搬得那麼乾脆,可能我對你並不算什麼。”
“可能那些事,隻有我一個人記著,隻有我一個人當回事。我覺得既然你都忘了,再攤開來說,挺沒意思的。”
窗外的喧囂熱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聞恬愣愣看著他,直眨眼睛。
江璟喉頭動了下,眼皮一直垂著,“我也不是多念舊的人,但我怎麼也忘不了那段時間,也忘不了你。”
“我一直騙自己你是有苦衷才搬家才不告而彆,但你沒認出我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性,或許你根本沒什麼苦衷呢,你隻是單純想走。”
“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那麼賤的一麵,你都忘了我,我還是忍不住收留你。你哭了我就怕,不見了我就緊張,你好像隨便做點什麼就能牽動我。”
“然後我和自己說,其實這樣也挺好,起碼你一直在我身邊。”
江璟說到最後,像支撐不住似的,折了點脖子,動作極其緩慢,好像把那一身尊嚴也折下了。
良久,江璟自嘲笑了下,淡淡道:“你聽到想聽的了?聽到就先自己回吧,我還要去開……”
他強行邁動僵硬的腿,想儘可能地表現出無所謂,隻是沒走幾步,就被聞恬攥住手指。
那力道很輕,但像是銅牆鐵壁一樣把他禁錮在原地。
江璟側過眼看他。
聞恬垂著腦袋,極輕地擠出一句:“我沒忘……”
“……什麼?”
聞恬聲音有點哽咽,語無倫次地說:“你、還有墨斯星的事我都沒忘,當時不是我想走的,就是,就是沒辦法……”
他反抗不了溫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