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不是被你要走了嗎?我以為你不高興給我了,又急著周轉,隻好自己想法子。”
李鳳鳴解釋了前情,蕭明徹眉頭才略略鬆開:“早些去將東西贖回來。”
典當是有期限的,超期未贖會被視為流當品,店家轉手就能賣掉。
得了這個提醒,李鳳鳴趕忙囑咐淳於黛:“那你今日就不去學宮,跑一趟當鋪吧。當票辛茴放在書房裡,你應當看見過的。”
“是,殿下。”淳於黛應下,折返身就往小院回。
“你與當鋪掌櫃交割時,記得檢查清楚有無傷損!那是阿寧送我的,若他們磕碰壞了,我可要鬨事。”李鳳鳴揚聲追著她的背影又囑咐。
這不是蕭明徹第一次聽她提到“阿寧”這個人了。
直到上了馬車,蕭明徹還是由內而外地不是滋味。
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阿寧是誰?”
李鳳鳴沒想到他會問這個,詫異抬眸:“我妹妹。李鳳寧。你問這做什麼?”
“哦,”蕭明徹撩起車窗簾子,漫不經心似地看向窗外,“不做什麼,就隨口問問。”
今日來學宮的人明顯比昨天更多。
辯理場邊的普通棚子愈發擠不下,很多人便都在棚外尋空處。
這邊以平民百姓居多,雖李鳳鳴那妍勝牡丹的麗色頻頻惹來側目,但大家都以為這是哪家大膽貪玩的貴女從棚子裡跑出來湊熱鬨。
於是李鳳鳴毫無顧忌,扯著辛茴四處溜達了一圈。
眼見著士子們開始登場,她便從場邊的皇商夥計手裡買了包核桃糕、挑了兩個沒見過的果子,這才重新擠回人堆裡。
她難得與這麼多陌生人紮堆,彆人見她生得好,又笑吟吟沒架子,便也很願與她搭話。
於是她就跟著大家一道架秧子起哄,好生熱鬨。
旁邊有個鵝黃衣裙的小姑娘笑道:“這人好看,就是眼睛小了點。”
“那叫丹鳳眼。你不覺得很嫵媚嗎?”李鳳鳴順手分給她一片核桃糕。
小姑娘道了謝,咬著核桃糕搖頭哼唧:“男兒郎怎麼可以有嫵媚的眼睛?不威武。”
“要是每個男兒郎都威武,那多無趣,”李鳳鳴也咬著核桃糕笑哼,“百花齊放才是春嘛!”
“那你給他投果子嗎?我瞧著你好似買了兩個紅袍萘。”
李鳳鳴從辛茴手裡拿過一顆果來:“這東西叫紅袍萘?”
“嗯,夏國產的,走水路運來,可貴了。這一顆在市麵上最少也要賣五銀。”
李鳳鳴心如刀割:“那奸商!十五銀一顆賣給我的!”
“哈哈哈!你當時就沒覺這個價錢離譜嗎?”小姑娘幸災樂禍,“可惜在這裡買的花果都不能退,你後悔也沒法子了。”
李鳳鳴鼓了鼓腮,隨口道:“那我得擦亮眼睛,瞧瞧今日是哪位值得我這十五銀一顆的高價果子。”
等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時,那小姑娘身側又擠過來一個綠衣婦人。
綠衣婦人年歲約莫四十出頭,衣飾雖刻意簡潔樸素,眉目間卻掩不住常年嬌養的貴氣。
隔著小姑娘,李鳳鳴都能聞到那婦人衣上灑了濯香行才有售的“薔薇露”。
這玩意兒可不便宜,一瓶的價錢能換半筐高價紅袍萘了。
綠衣婦人目不轉睛看著場中的侯允。
這倒也不離奇。
侯允是正定伯府小公子,年方十六,生得眉目清雋,在京中又頗為高調,本就是今年應選士子中備受矚目的人物。
他自報家門後,開口就講起夏、魏兩國女子參政之事,並提出“齊國也可先行嘗試允許公主入朝議政”的驚人觀點。
全場嘩然,議論聲此起彼伏,漸漸都快蓋過侯允的聲音了。
集望時當眾闡述自己對國政朝務的看法,這事昨日就有好幾個士子做過,本也是被允許的。
隻要不是大不敬的忤逆之言,並不會因言獲罪。
但正北錦棚裡到底坐著太子,像侯允這般激進到意圖改動國本的觀點,就算明著不會獲罪,想來暗地裡也要吃大虧。
“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李鳳鳴咬著核桃糕,瞪大雙眼看著場中的無畏少年,很想提前為他掬一把同情淚。
那位綠衣婦人偏頭看了過來,目光越過身側的鵝黃衣裙小姑娘,直指李鳳鳴。
“你認為他說得不對?”
她的聲音雖帶笑,但那種強勢的質疑卻撲麵而來。
鵝黃衣裙的小姑娘被這無形威壓震得一激靈,忙不迭退遠些,自覺讓出位置,方便她挪步過來與李鳳鳴湊近對話。
李鳳鳴收回目光,轉頭與她四目相接:“他想得太簡單了。”
綠衣婦人挑眉:“哦?你的意思是,夏女魏女能做到的事,我大齊女子做不到?”
“做不做得到,這誰說了都不算,要走到那一步才能見真章。”
李鳳鳴笑笑,直視著場中的侯允,餘光瞟著身旁的綠衣婦人。
“冒昧問一句,您可通讀過夏、魏國史?”
“不曾通讀,囫圇吞棗翻過。那又如何?”
“既是囫圇吞棗的讀法,或許有些事您沒留意。夏國首位女帝姬雅言之所以能登基,是因為她在國門將破時,親率公主府名下兩萬‘娘子軍’補進防線,鏖戰近三月,撐到國中整合全部兵力來援,力保國門不失,挽狂瀾於既倒。”
那一戰,公主府兩萬娘子軍隻活下來三千,後來成為夏國皇屬主力的一股奠基精銳。
而姬雅言自己,是坐著輪椅登上皇位的。
就因為這個,夏國女帝輩出,女子地位至今不可撼動,國人才從無異議。
“至於魏國,史載格古江遭逢百年不遇的洪汛,近半國境受損時,沿江魏女與男子們同上堤壩,攜手以血肉之軀共築人牆。那之後,‘女子與男子享有同等責權利’才被寫進魏國律法。”
一個群體想要從另一個群體手中分割部分權力,靠耍嘴皮子是無用的。
夏、魏也曾有男尊女卑的時代,那時女子們也如當今齊女,被視為柔弱菟絲。
靠著父兄夫君,心安理得被嬌貴圈養,卻也無知無覺被剝奪讀書受教、繼承家業、為官掌權的一應權力。
是先輩中的血勇英雌在關鍵時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乃至性命,為後世姑娘們劈開了路。
“所以我說,侯允想得太簡單了。你們都想得太簡單了。得到權力,一定伴隨著承擔與付出。甚至,有時候承擔與付出之後,也未必能得償所願。”
李鳳鳴稍頓,傾身湊近目瞪口呆的綠衣女子耳畔,聲音更低。
“您若還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就不要胡亂推人出去為您冒死開路,大長公主。”
李鳳鳴沒有等到岑嘉樹亮相就離開了辯理場,匆忙趕往講學館。
侯允今日當眾激進妄言,就算通過集望,之後的比文、策論兩項裡也是注定要被篩掉的。
這還不是最慘。
最慘的是他家正定伯府,在之後的日子裡隻怕要雞犬不寧了。
李鳳鳴實在沒想在齊國攪和太深,侯允和正定伯府的結局,她管不了那麼多。
她眼下最擔心的是,蕭明徹會犯和侯允同樣的糊塗。
此時她突然很後悔早上沒多嘴問一句,蕭明徹今日是在講學館見誰。
心急如焚之下,她忍不住從疾走改為狂奔。
額角沁出的薄薄熱汗也不知是累出的,還是急出的。
辛茴見她那十萬火急的架勢,便不敢多問,隻一路跟進她,警惕盯著沿途三三兩兩的人。
講學館門口地上有一排浮雕石磚。李鳳鳴跑得急,沒留意腳下,足尖踢到凸起的浮雕圖案。
狂奔中突然遇阻,她身形立時不穩,整個人踉踉蹌蹌往前撲……
就這麼迎麵撞進了蕭明徹懷裡。
李鳳鳴鼻子被撞得生疼,淚珠子立刻不要錢似地猛落。
驚魂未定,氣息紊亂,這麼一落淚,開口就是抽噎聲。她倏地閉嘴,尷尬非常。
旋即,蕭明徹側後方的廊下傳來一記沒正形的悠長口哨。
“不得了,淮王殿下竟飛身而去,搶走了我英雄救美的機會!居然還不是拎、不是拽,是抱住了人家小姑娘?!”
另一道略蒼老的聲音則憂心忡忡:“正麵抱個滿懷,民俗上,這姑娘怕是要殿下負責。敢問,殿下若納側妃,淮王妃能否容得?”
乍聽到附近還有不止一個旁觀者,李鳳鳴尷尬到頭頂冒煙,將淚流不止的臉藏進了蕭明徹懷裡。
蕭明徹回頭冷冷看向那人:“胡說八道。她就……唔?”
是李鳳鳴將掌心裡握了半晌的那顆紅袍萘塞到了他口中。
不管廊下那一老一少是誰,她都很不想讓他倆知道她是誰。
這一受疼就掉眼淚的身軀實在太丟臉了。
她暫時不想說話。也不想聽到任何人說話。她需要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