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明徹離京的第七天, 齊國鴻臚寺得到探子從魏國洛都傳來的一個消息:魏國已新立儲君。
這消息對齊國朝局無關痛癢,所以在雍京城內沒有引起絲毫漣漪。
但外間沒人會知道,在淮王府的王妃小院書房內, 這消息卻攪起了驚濤駭浪。
“你再說一遍, 繼任儲君是誰?!”李鳳鳴握緊了茶杯,麵上笑意全無。
戰開陽心中大驚,深深吐納幾口濁氣, 重複一遍:“魏國繼任儲君為陶陽公主,李遙殿下。”
“好, 我知道了。多謝,”李鳳鳴垂下眼簾,遮去眼底洶湧的情緒, “你忙你的去吧。”
對於李鳳鳴這般反應,戰開陽十分費解。
天下皆知,當今魏後總共誕育過兩個孩子。
一個是已故前儲君李迎,另一個就是在魏國皇嗣中排行第九的陶陽公主李遙。
若蕭明徹早前對李鳳鳴的身份推測無誤,那李遙就該是她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戰開陽原以為, 李鳳鳴在得知“陶陽公主李遙被立為新任儲君”的消息後, 就算不至於喜上眉梢,至少也能舒心釋然。
魏國繼任儲君不是皇貴妃所出的二皇子李運,對李鳳鳴來說應該不是壞事吧?
可她不但沒有半點喜色,反而隱隱有怒。或許還有彆的什麼情緒。
戰開陽看不透,隻能惴惴覷向一旁的淳於黛。
淳於黛做出“請”的手勢,領他退出了書房。
書房內隻剩辛茴和李鳳鳴了。
辛茴觀她神色不對, 忙不迭趨步近前:“殿下……”
李鳳鳴咬牙, 緊緊攥住她的手, 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辛茴, 這一局,是皇後陛下輸了。”
辛茴不是淳於黛,在這種事上她是不敢亂接話的。
尤其此時李鳳鳴心氣浮動得厲害,若她那句話不對,隻怕要惹出更大火來。
於是她大氣也不敢喘,密切注視著李鳳鳴的一舉一動。
李鳳鳴緩緩鬆開她,單手扶額,閉目做忍氣沉思狀。
在令人窒息的長久沉默後,她忽然抓起桌上杯盞,猛地往地上重重一擲。
杯盞應聲粉碎。四分五裂的瓷片與茶水、茶葉濺得到處都是。
李鳳鳴很少失控至此,辛茴手足無措。
恰在此時,送走戰開陽的淳於黛推門而入,繞過多寶架見這滿地狼藉。
李鳳鳴看向淳於黛,眸中已隱隱泛紅:“阿寧才十五!父……他這是故意將阿寧推出來做靶子!”
今時不同往日。
在前儲君李迎“薨逝”那會兒,帝後兩黨就已算是公開撕破臉。
所以現下的魏國儲君之位,那就是個燒紅的鐵板凳。
如今既是李遙被立儲,那她不但要站在帝黨與後黨之間極力做緩衝,還得絞儘腦汁去收服、接管、整合前儲君李迎留下的明裡暗裡那些零散勢力。
更得麵對來自二皇子李運的強勢攻擊。
陶陽公主李遙的情況,與當初的李迎很不相同。
她在魏皇嗣中排行第九,生來就有父皇母後及長姐在頭上撐著,就是個無憂無慮長大的小公主。
從前無人寄望她擔當重任,也就沒人舍得讓她經受磨礪或挫折。
眼下尚未成年,長姐“薨逝”,母後勢力衰弱,突然被父皇推上風口浪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很難在幾方勢力之間遊刃有餘。
“如今的魏國儲位,遠比我那時更難坐。將阿寧推上去,根本就是讓小兒懷抱千金過鬨市。‘他’真就不顧忌阿寧的死活?”
“皇帝陛下既做此決定,想來就是要用鳳寧殿下去消耗、鉗製各方。”淳於黛的冷靜中也藏著火。
眼下最棘手的是,在李遙被齊帝當做傀儡儲君去牽製、消耗各方時,二皇子李運便躲在了風暴之外。
這樣,他就完全有餘力同時對李遙、對皇後甚至對遠在齊國的李鳳鳴做任何事。
李鳳鳴一口貝齒險些磨成粉:“皇帝陛下也不想想,哪怕最後掃清所有障礙,憑李運那平庸的資質,真就擔得穩國祚嗎?!”
“或許也並非全然是為二殿下,”淳於黛道,“方才戰開陽說,如貴妃與慧貴妃在上半年相繼有了身孕,皇帝陛下為替她們肚裡的皇嗣積福,還大赦了一次。”
“難怪突然劍走偏鋒。原來是撞了大運,子嗣要興旺了。”
李鳳鳴急火攻心,氣得眼前白光與金花齊齊亂竄,接著便劇烈咳嗽起來。
“母後……皇後陛下為保阿寧周全,定會做拚死一搏。”
若換了彆人,未必能懂李鳳鳴此刻有多無助。但淳於黛和辛茴心裡都跟明鏡似的。
辛茴握緊了拳,淳於黛更是心疼地看著李鳳鳴,眼中浮起淚光。
之前李鳳鳴能在雍京過上這段風平浪靜的婚後生活,很大原因是魏後還在儘量博弈,使洛都那頭想徹底除掉李鳳鳴的人抽不開身。
這幾年魏國後黨本就處於下風,能將李鳳鳴護到如今,皇後已是仁至義儘。
“如今她必須保阿寧,再無餘力護我分毫了。”
李鳳鳴不怪誰,這樣的局麵,若她站在魏後的位置,也會選擇孤注一擲、死保李遙。
道理都明白,她隻是很難過——
自己又一次成了必須被舍棄的那個。
打小勤勉向學、嚴格自律,很早就學著壓製天性,儘量讓自己不去奢求大多數同齡人唾手可得的平凡樂趣。
因為她是生來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女,人生前十七年都被人告知,你肩負重任,於家於國你都不可或缺。
她曾對此深信不疑。
可三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後,她才知道,自己不過趕上父母感情將淡的天賜良機,成了牽係他們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趕上魏國已兩代未出女帝,蟄伏已久的守舊勢力蠢蠢欲動,大局需要一個公主成為儲君為穩定風向。
如此而已。
不管她是李迎還是李鳳鳴,都不過是平凡的芸芸眾生之一。
哪有什麼不可或缺?
自從得知魏國繼任儲君抵定的消息後,李鳳鳴更加確信,自己不能再留戀雍京的一切了。
她開始盤點自己的積蓄。
濯香行有玉方和荼蕪坐鎮,經營很是得力。
再加上李鳳鳴擅抓商機,不但趁著夏望取士開賭盤大賺一筆,還另行開源,將宮門消息分門彆類抄錄,通過濯香行高價販賣。
各種手段齊上陣,短短數月下來,除開成本,竟已盈餘將近七千金。
對一個小小脂粉鋪來說,這毫無疑問是厚利。但對李鳳鳴來說就還差點意思。
好在她本就預計在明年開春前後離開,還有半年時間,倒也不急於一時三刻。
眼下她更擔心自己會遭遇來自魏國的暗殺。
為保萬無一失,同時也為了將來可以不引人注目地離開,李鳳鳴在九月初進宮接受皇後教導時,主動提出要再去行宮陪伴太皇太後。
行宮的日子雖枯燥,但安防縝密,刺客沒機會下手。
而且去了行宮後,雍京城裡無論發生什麼都扯不到她頭上。
這樣就不會拖蕭明徹的後腿,算是她最後能為蕭明徹做的一樁貢獻吧。
對皇後該如何說辭,李鳳鳴是早就準備得滴水不漏了——
縱然王府那些外男家臣素日裡都在前府,而她常在後院,出入也避嫌繞側門走,但去行宮小住半年,那才真叫避嫌得徹底。
如今太子與恒王相互撕咬得厲害,皇後做為太子的母親,當然也要處處幫襯。正是忙到焦頭爛額之際,哪裡顧得上李鳳鳴許多?
聽得李鳳鳴要自請去行宮,皇後當然樂得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