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你是個有分寸的好孩子,如今淮王遠在南境,肩負重任,你能主動請去行宮與太皇太後作伴,他也更無後顧之憂。”
既皇後都開了金口,淮王府眾人自不能異議。
但戰開陽總覺得怪異。
魏國並無“男女大防”的說法,男女之間正常往來是落落坦蕩之事。
這半年來他與李鳳鳴接觸不少,且又聽過蕭明徹對李鳳鳴身份底細的推測,所以他很清楚這位王妃不單與尋常齊女不同,甚至與天底下大多數女子都不同。
她是魏女,又曾是儲君,過去儲君府中家臣幕僚不可能全是女子。
再說,她自到了淮王府後,雖不至於毫無顧忌,卻也不曾因為府中男子而忸怩拘謹。
如今怎麼突然反常,主動避嫌到如此徹底?
戰開陽越想越覺不對勁,當天下午就通過兵部飛驛向蕭明徹去了信。
他倒是沒敢加油添醋,隻平鋪直敘稟報了李鳳鳴向皇後自請前往行宮,並沒有在信中贅言自己那沒來由的不安。
六天後,南境見春鎮都司府。
蕭明徹與廉貞邊走邊談著招募女兵的事,剛邁進都司府大門,就有小吏呈上信來。
“殿下,淮王府從京中送來了加急信函……”
蕭明徹瞧見信封上是戰開陽的字跡,心中一驚,趕忙奪過信來拆開。
他很少這麼沉不住氣,廉貞以為淮王府出了什麼大事,便也歪頭湊過來,提心吊膽地跟掃了兩眼。
看著看著,廉貞咧嘴笑開,旋即又心酸豔羨到捶胸頓足。
“你是燒了什麼高香?最初隻是盲婚啞嫁般的兩國聯姻,誰曾想竟能讓你遇到個這般體貼又深情的王妃!”
蕭明徹眼神複雜地斜睨他。
廉貞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她自請去行宮陪伴太皇太後,不就是為了徹底避嫌,讓你完全不必擔心後院起火?”
而且,如今東宮和恒王府纏鬥得愈發激烈,此時淮王遠在南境,淮王妃又躲去行宮,不管東宮還是恒王府出了任何事,都與淮王府扯不上半點乾係。
在外人看來,李鳳鳴自請前去行宮這個舉動,絕對是在為蕭明徹考慮的。
蕭明徹對此卻不敢苟同。
早在出京前,他就隱隱察覺李鳳鳴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勁。
直到此刻得知李鳳鳴趁他不在,就自請去了行宮,他終於毛骨悚然地意識到:那個曾經堅定站在他身邊,好像永遠不會離開他的人,似乎正在不動聲色地慢慢與他剝離開來?
蕭明徹並不十分確定自己這個感覺對不對,眼下職責在身,又不能貿然回京。
心急之下,他立刻撇下滿頭霧水的廉貞,匆匆回房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戰開陽的。
他在信中吩咐戰開陽辦兩件事。
首先,密切留意近期出入雍京城的魏國人,並將淮王府的護衛調往滴翠山行宮協助巡防。
其次,每隔五日將朝中動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務整理彙總,再交岑嘉樹親自送去行宮,麵呈李鳳鳴。
另一封信則是給李鳳鳴。
他心中異常不安,卻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索討李鳳鳴的承諾。
隻想起她曾經教過:想得到自己期望的結果,不要總是硬碰硬,有時不妨試試裝乖賣慘。
於是他在信中言簡意賅地提出要求:年底他回京那天,要李鳳鳴務必在城外接他,屆時若見不到她,他絕不踏進城門半步。
這很幼稚,很蒼白,很無力,他知道。可他暫時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從前不知什麼叫後悔,此刻卻是後悔到心肝脾肺都痙攣起來——
離京那天早上,他就該不管不顧,將李鳳鳴打包帶走。
哪怕這樣做會承受她的怒火,也好過此刻這樣牽腸掛肚,一顆心七上八下。
蕭明徹給李鳳鳴那封信,是由岑嘉樹送到行宮的,連同五日內的朝中動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務彙總。
見到岑嘉樹的那一刻,李鳳鳴已心有所感。
等到看了蕭明徹那封急切索討承諾的信,她就更確定——
蕭明徹大概是猜到她想跑路了。
為了留住她,竟不惜安排岑嘉樹每隔五日就到行宮來一趟,這可真是下了血本。
這傻子,就不怕她當真對岑嘉樹起了什麼邪念?
李鳳鳴有點想笑,卻又有點鼻酸。
客客氣氣與岑嘉樹虛應幾句後,李鳳鳴回到長楓苑,坐在書桌前托腮出神良久。
年初蕭明徹被廉貞的事牽連,才一回京就被打發到行宮來思過。
那時李鳳鳴經常和他在這裡共處。
每天早上兩人各自結束晨練習武後,就會一前一後進書房來。
她會在窗畔坐榻上就著茶果與零食看書,而蕭明徹也安安靜靜坐在這張書桌前。
此刻她坐在蕭明徹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看著他那封隻有一句話的信,便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人非草木,她對蕭明徹不是無動於衷的。但她還是想走。
侍立在旁的辛茴見她百感交集,終於小心問出心中的不解。
“看齊國如今的局麵,太子與恒王最終極有可能會兩敗俱傷。您不是也說過,半年後淮王回京,隻要運籌得當,就等著坐收漁翁之利?”
按常理來說,蕭明徹越強大,李鳳鳴就會越安全。
所以辛茴實在不明白,局麵如此大好,自家殿下對淮王也並非全然無情,為何依然鐵了心要離開齊國、舍棄他的庇護?
李鳳鳴通透輕笑:“將來他站得越高,我對他來說越是棘手的累贅。你細想想,齊國太子當初為何放棄親自聯姻的機會?”
“因為他已有正妃,而您不可能屈尊做小……”辛茴愣愣想了想,倏地僵住。
要想坐穩儲君之位,凡重大決策,定是走一步看三步的。
齊國太子蕭明宣又不是什麼天真少年,考慮聯姻的利弊,首要衡量的定是自己在這其中的得失。
當初他放棄親自聯姻,將這有助於鞏固威望的機會“讓”給蕭明徹,怎麼可能單純隻是考慮“魏國公主願不願意做側妃”這點事?
他真正顧慮的,應該是自己的將來。
放眼世間,無論哪國帝王,正宮伴侶都不會異國人。否則臣民會心有不安。
就眼下齊國的朝局走勢來看,若恒王被逼到狗急跳牆,最後和太子來個魚死網破都不奇怪。
要是真走到這一步,那蕭明徹就撞大運了。
但蕭明徹若成為齊帝眼中的繼任太子人選,甚至順利地成為了繼任太子,不管他自己本心裡願意不願意,他接下來都必須要考慮該如何“取舍”李鳳鳴。
“淮王蕭明徹”的王妃是異國來的和親公主,這沒什麼大礙;可要是他成為“太子蕭明徹”呢?這可就大大有礙。
“儲君為國之副君,婚姻之事舉國矚目,和普通王爵是不一樣的。在‘可能登頂至尊之位的機會’和‘李鳳鳴’之間,他會怎麼選,我不知道。”
李鳳鳴倦怠地靠向椅背,嗓音裡的笑意有些輕渺,“可是辛茴,我不想賭運氣。”
她不想再被自己重視的人取舍。
因為她的心已很累了,實在無力承受“第三次被舍棄,卻不能生怨憎”的結局。
辛茴無奈一歎,開始動手研墨:“那這封信,您打算怎麼回?”
“你還記得,當初他回過我一封隻有一個字的信嗎?”李鳳鳴調皮地眨了眨右眼。
辛茴研墨的動作頓時:“您也打算回他個‘嗯’?”
“你瞧不起誰呀?我是那種拾人牙慧的人嗎?”李鳳鳴歪頭盯著蕭明徹那封索討承諾的信。
然後提筆蘸墨,工工整整寫下:哦。
一報還一報,蕭明徹,我們扯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