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齊國, 驚蟄春祭是每年固定的重要典儀。
縱然今年的春祭全程隻有短短五日,但在齊帝駕臨衛城獵場之前,朝廷相關各部已為此籌備、演練兩個多月。
對有心人來說, 這兩個多月足夠布置許多事了。
衛城獵場就此成了一個錯綜複雜的巨大棋盤,各方在這棋盤上都有落子。
某種層麵上說, 各方都在下明棋。
太子清楚恒王在驚蟄春祭必有動作, 恒王也清楚太子定會有防備。
齊帝在等著看他倆如何攻防,希望此次能借機試出金吾衛是否與二者之一有暗中勾連。
蕭明徹在安防上故意給兩位皇兄留出了餘地。
那兩位明爭暗鬥多年,都不是省油的燈, 不至於完全看不出那些安防漏洞上的古怪。
但他們都心懷僥幸, 也都勢在必行,且都深信自己能贏並全身而退。
驚蟄春祭首夜,從蛇群沿著地上的引蛇藥蜿蜒向太子的帳篷開始,棋盤上的各方就開始齊齊發力。
恒王蕭明思雖被罰在府中思過, 並未親臨衛城獵場,但他在此前畢竟也暗中籌備了兩個多月。
經過縝密推演、預判各種可能後,他為太子精心準備了多套索命方案。
當太子和五位女眷因受到蛇群驚嚇奔逃出帳,臨近的各家帳中陸續有人出來探看,場麵開始陷入混亂後,恒王的爪牙們立刻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保護太子!”
隨著這聲高呼, 有人迅速向太子身邊靠攏,有人抽刀斬蛇。
血腥味霎時彌漫開來, 整個帳篷區域都被徹底驚動。
各家女眷中膽小者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更有甚者因受驚過度而盲目奔逃,場麵霎時失序。
正在附近夜巡衛隊陸續趕來, 試圖平息亂局。
與此同時, 帳篷區域內的火堆逐個被熄滅, 連帳篷外掛著的風燈也沒能幸免。
所有這一切就發生在須臾瞬間,先前還火光熒熒的草甸立刻陷入可怕的黑暗,唯有天上星光微弱閃爍。
尖叫聲、詢問聲、喝止聲、勸慰聲、號令聲伴隨著不受控的人群,混亂如斯,便是暗殺行為最好的掩護。
可是老話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就在三把匕首從不同方位捅向太子時,太子身旁的五位女眷同時動手了。
穿著太子昭訓衣裙的辛茴伸腳絆倒一名刺客後,迅速蹲下,左手死死按住他執匕首的手腕,右手掄起藏在身後的紫金單錘,狠狠砸裂了他的踝骨。
兩位“側妃”、兩位“良媛”立刻兩兩聯手,依葫蘆畫瓢——
她們每個人手中都藏了一把紫金單錘。
在刺客們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辛茴繳了刺客的匕首,並綁縛了他的雙手,口中還不忘解釋:“看到了吧?要留活口又要防他逃遁,斷腿最有效。隻要站不起來,攻擊範圍便小之又小,就算垂死掙紮也做不成什麼。
“難怪你要讓我們拿錘。”蹲在她旁邊的某位“側妃”聲音一出,竟是執金吾家的小侄女兒鐘情。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有點……凶殘。”
辛茴迅速起身靠回太子身側,對鐘情道:“生死搏命的場麵,你不凶殘,躺在地上的就會是你。”
小姑娘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紫金錘:“受教了。”
緊接著,遠處半人高的草叢中響起幽沉的牛角號聲,有大隊人馬現身,整齊而迅速地圍攏過來。
夜幕中,廉貞的聲音威嚴雄渾。
“聖諭:衛城軍已全麵接管獵場,無關人等站在原地彆動!各家隨侍執兵器者即刻棄械於地!包括金吾衛!周遭各處哨樓上有南境戍邊軍整隊神箭手正瞄準各位的腦袋,凡有妄動者,不論身份緣由,當場格殺!”
火光漸次重明,這場混亂卻仍未結束,今夜還長。
老話不但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說過,彈丸在下。
正當外頭陷入混亂那會兒,在帳中未出的李鳳鳴與蕭明徹也迎來了不速之客。
就在蒙麵不速客掀帳入內的瞬間,蕭明徹側身立於帳簾旁,左手反扣背後的李鳳鳴,右手精準刺出長劍,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的大腿。
“李鳳鳴,閉上眼。”他麵無表情,並未回頭。
說話間,執劍的手腕用力一旋,劍身便在來人腿上活生生剜出碩大血洞。
來人劇痛倒地,手上的兵器已被蕭明徹用帶血的劍尖挑飛,一招未走便於瞬間失了戰力。
這些年,蕭明徹在南境的名聲很大。
南境許多百姓和宿敵宋軍都不知他姓名,更不知他皇子身份,但都知齊國南境邊軍中有個“戴銀麵具的羅刹,手段利落又殘忍”。
在今夜之前,京中從來無人見過蕭明徹這一麵。
他都不敢想象李鳳鳴此刻的神情。
“衝你來的?”李鳳鳴的聲音倒是沒太大異樣,但先前蛇群經過帳篷門口的動靜和氣味驚得她有點發木,此時腦子還鈍鈍的。
蕭明徹心弦略鬆,反手拍拍她:“不是。”
恒王今夜隻需造成太子意外死亡,擔負安全之責的蕭明徹便難辭其咎。
一石二鳥,根本不用專門安排人再對他動手。
淮王府隻李鳳鳴一個女眷,既有人趁亂進帳行刺,不是衝蕭明徹來的,那目標就很明確了。
李鳳鳴吸氣定下神,旋身摸到火折子,點亮角落裡的油燈。
蕭明徹走過去扯下那人的蒙麵巾,卻並不認得。
當李鳳鳴看清地上那個刺客的長相時,不禁氣笑了。
“雖早料到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殺我,但萬萬沒料到,會是你。”
她覷著刺客額心那朵蓮花紋,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
正咬牙悶聲忍痛的刺客聞言,眯著眼看向她。
下一瞬,刺客也愣住了:“殿下?!”
他麵色愈發慘白,不知是因傷處的痛楚還是因心中震驚。
李鳳鳴緩緩負手,眼睫半垂,與他遙遙相望。“揚斐,久違了。”
他緩緩閉目,眼角隱隱有淚跡沁出:“沒想到啊……”
李鳳鳴才是真沒想到:“度揚斐,你在得知我的‘死訊’後,竟投了李運門下?!”
度揚斐緩緩側身,艱難蜷縮,最終掩麵嗚咽。
“來齊半年……始終無緣得見……沒想到,所謂‘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鳳鳴’,竟是我們的……李迎殿下。”
沉默良久的蕭明徹終於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度揚斐腿上的傷處。
“閉嘴!什麼你們的?!”
接著又對帳外寒聲道:“戰開陽,把人弄走!”
不管這人是何身份,他的事都得放到回京再說。
今夜的衛城獵場本是齊國皇嗣內鬥,若被外間知道摻和進了魏國人,對李鳳鳴可沒好處。
因為蕭明徹事先布局周密,春祭首夜這場風波並未掀起大浪,該現形的都現了形。
齊帝命人火速傳令回京,封鎖恒王府;同時命前來參與春祭的聞聲就地審訊所有涉事人等。
大理寺專司複查重案,司直聞聲雖才二十出頭,卻已有四五年的審案經驗。
同僚都說他“話毒心黑手狠”,這世上就沒幾張他撬不開的嘴。
之後幾日,無關人等心中揣測頗多,但並不敢妄言,春祭儀典仍照常舉行。
到春祭結束時,聞聲已將事情大致脈絡捋得條分縷析。
執金吾鐘輅並未叛變,問題出在他手下的兩名虎威尉。
虎威尉是金吾衛所有衛尉官的第二高階,共五人,平素接觸的機密不少。
幾個月前,太子率眾往神農壇祭祀途中遇刺,就是一為名叫黃桐的虎威尉將路線及布防細節透露給恒王的。
據黃桐提供的準確消息,恒王安排了十二名刺客在途中伏擊太子,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