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句句在理,霍珹聞言麵容卻猙獰了一瞬,他赤紅眼睛厲喝一聲:“你個無知婦人!你懂什麼?!”
說的好啊!說的太好了!
嫡長子繼承製度傳承百年,為何他的先輩安分守己,而他卻心思叵測?
那個引子,還不是因為天意弄人!
霍珹是知道嫡長子繼承製度後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知道他並非自己以為的那個“嫡長子”的。
他打小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祖母慈愛,伯父叔父誇讚,父母親更為之驕傲。出身霍氏,父輩俱英豪,年幼的他崇拜又自豪。
不記得是哪一天,家宴上談及天下局勢,伯父歎息朝廷腐敗,末了感慨地看了看他,說振興霍氏就看他們這一輩人了。說罷,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孩子懵懵懂懂,卻把“振興霍氏”記在心頭,讀書更刻苦,開始學武後也從不叫一聲苦。
然而,就在開始學習基本功的時候,他無意間聽見兩個的侍女的閒談,知道了世家的嫡長子繼承製度。
他是嫡出,也是霍家第三代的最年長的,於是,小男孩便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嫡長子”。
沒想到並不是。
次年,伯母彭氏誕下一子,就是他的堂弟霍珩。
當時才六歲的霍珹,立即敏感地察覺他和堂弟的不同。
世仆爭相奔告,說是少主人降生,整個霍家大宅,沉浸在喜氣洋溢的氛圍中。不管老少仆婦,人人都對元和居熱情洋溢,提起堂弟,哪個都是恭敬地誇了又誇。
下仆們對霍珹的態度倒了沒變,隻是有了對比,高下立見。
就是那時候,他知道了此嫡長子非彼嫡長子。
精確地說,霍珹應該是二房嫡長子。
二房,從伯父繼承家主之位那一刻,就成了旁支。
之所以還能留在霍家大宅沒搬出去,是因為祖父早逝,父輩三人感情甚篤,而伯父也願意照顧弟弟們。最重要的是,祖母健在。
生於長於霍家大宅,又因為年長和嫡出,給霍珹造成了錯覺。
可是霍珹也並不認為自己天生反骨,因為他知悉真相後,雖失落,但也努力調節自己,適應自己的新定位,做好了當輔助者的準備。
霍珹的調節很有效果,但是吧,過去的事始終有痕跡在,沒動過這個念頭就罷了,一旦曾經誤會過,成長過程中每每見堂弟與自己迥異的待遇,心裡總會不是滋味的。
這就埋下了一個隱患。
“我十五歲那年,叛軍搶占鄴城,我母親落入賊手。我父親和我星夜回援,兩軍交戰之際,母親為了不延誤戰機,自戕在城頭。”
死在他的麵前,為了奪回鄴城,為了保住霍氏基業,母親犧牲了她自己的性命。
戰役勝利了,鄴城順利被奪回,霍珹卻痛苦不堪,站在這片土地,他仿佛能感受到慈母鮮血的溫度,午夜夢回,始終無法忘記血濺城頭那一幕。
他甚至產生了怨恨,鄴城被叛軍所奪,伯父難辭其咎,然而這失職,犧牲的卻是自己母親的生命。
霍珹始終無法調節好自己的情緒,於是,他提出暫停軍職,外出遊曆。
父親同意了。
在這個遊曆的過程中,他途徑揚州,遇上了一個人,一個徹底煽動了他心底惡念的人。
這人就是陳佩。
彼時,洛陽中的天子地位還勉強算穩固,諸軍閥雖努力擴充地盤,但誰也沒到展望天下的地步。霍氏和陳氏八竿子打不著,也無任何利益瓜葛,於是,初見麵卻意外投契的兩個少年人,成為了朋友。
陳佩的處境和霍珹有不少相似之處,他是庶子,還是家姬所生,母親因生他才勉強抬的妾,母子地位不高,頭頂上還有一大串嫡出庶出的兄長。
陳佩此人,確實是很有能耐的,他還是幼子,於是便得了父親看重,打算培養起來當嫡長子的左右手。
沒想到的是,陳佩不動聲色間,挑動兄長互相攻擊,甚至到了後來,自己明裡暗裡動手,徹底清理乾淨了一眾擋路者。
這還沒完,他最後設計殺死了自己的父親,自己順利繼承家主的位置。
霍珹在揚州的那一年,正是陳佩上位的最後最關鍵的階段。
陳佩嗅覺敏銳,和霍珹熟悉以後,他很容易就從對方輕描淡寫的介紹中,察覺這唯一友人明麵的處境與內裡的不甘。
他就是個不安分的,直接就說,既然心動,為何不直接奪過來?
這話猶如平地旱雷,霍珹聞言雖大驚並立即拒絕,但不得不說,他從此被打開了一個新思路。
不甘和怨恨的種子本就存在,一遇上嶄新土壤,立即如野草般瘋狂孽生。再加上還有陳佩這個天生叛逆分子在旁一再肯定鼓舞,霍珹心中天平最終傾斜,繼而一發不可收拾。
“然後你就回了鄴城,再悄悄和他合謀,伺機策劃了洛水之局?!”
呂氏不斷搖頭,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時隻覺得後脊生涼。
這還是自己的夫君嗎?!
“你覺得伯父失職,導致婆母身死,心有怨恨,那就罷了。那三叔父呢?還有兩位堂弟呢?”
“他們又有何處對你不住?!”
霍珹一滯,他仿佛被戳中痛處,立即厲聲暴喝:“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三叔父父子始終和伯父在一起,戰場上可不論單打獨鬥的,引導藍田軍拚死突圍,那是一整大片區域都覆蓋在內的,如何能單置霍襄身死,而保三房父子無恙?
不可能的。
“好一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好一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呂氏尖生怒罵:“那父親呢?!你連自己的父親都殺!你不是人!你禽獸不如!!”
“我沒有!!”
霍珹怒聲反駁:“我本是引了父親往缺口走的,誰知!誰知田崇這個老匹夫的人!他……”
霍珹還真沒有這麼滅絕人性,對於自己的慈父,始終是心中一塊淨土。當初他引了父親和伯父走散,最後又引他從缺口出了去,才放心折返的。
誰曾想霍溫見勢不好,竟會殺回來營救兄長弟弟,最後寡不敵眾,落入田崇心腹之手,生不見人,隻以為他戰死後連全屍也沒留下。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霍珹對妻子,這一瞬間真的起了殺意,因為她根本無法認同自己,更甭提配合遮掩了。
他眯著眼,掐住呂氏的脖子,猛一用力。
“孟宣,你,你!”
呂氏奮力掙紮,她目中有不敢相信,更多的是傷心欲絕,同衾共枕多年,耳鬢廝磨,又為他生兒育女,今日,他竟要親手殺她。
哀莫大於心死,她下意識掙紮幾下,隨即扯唇慘笑,放棄反抗隻閉目等死。
出乎意料的是,本應緊接下來的一記重扼,卻遲遲沒有出現,等了半晌,她睜開眼睛。
眼前的霍珹,俊臉有痛苦,也有掙紮。
他對呂氏並非毫無感情,麵對這麼一個全心身愛著自己女人,多年下來,石頭也會被焐熱,霍珹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可是,為何她偏偏……
夫妻昔日種種恩愛,一雙兒女的臉,自己的絕密,交替在眼前閃過,他牙關“咯咯”響,掐在呂氏脖頸的大掌開始顫抖。
二人對視,死死盯著對方,霍珹的手收了鬆,鬆了收,然而不等他徹底下定決心,忽地,不遠處的廊道入口驟傳來一陣騷動。
英夫正急急和人說話,同時還有,左夷?
第三個人也隨即開口,聲音隱隱傳來,霍珹心臟立即一震。
是他的父親,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