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大人謬讚了。”
國子監祭酒訕訕一笑,目光瞥到裴勍手中端著的一盆植物,好奇問道,“裴大人,你手中拿著的是……”
裴勍把手中盆栽微微舉高,勾唇一笑,“玉露錦。”
“全大齊隻此一株的瓦鬆珍品。”
他啟唇一笑,山眉水眼都生動的舒展了開,平日裡周身的清冷淡漠消失於無形,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俊逸疏朗。
國子監祭酒望著裴勍臉上的笑容,整個人如同見鬼了一樣,忍不住多往男人清雋的麵容上多看了幾眼。
裴勍察覺到身側的探究目光,登時褪了笑意,恢複到平日裡那般冷漠的模樣,拱了拱手道,“祭酒大人,告辭。”
……
京城,西城,教坊司。
教坊司,隸屬太常寺,曆朝曆代豢養官妓之所,內設奉鑾一職,正九品,下設教坊使、部使數十人。掌管教習音樂,負責宴飲舞樂、侍奉,司中妓子多為朝中罪臣之家的女眷,專供王公大臣酒色之需。
今日休沐,教坊司中歌舞齊奏,鳳簫龍笛象板爭鳴,來此地尋歡作樂的王公大臣飲著瓊漿玉液,懷抱美人兒,可謂是人生極樂。
教坊司西苑,十四樓。
張奉鑾滿麵堆笑地將蘇易簡一路請到二樓,殷勤笑道,“蘇統領許久沒來咱們教坊司中,您要的人,我可是給您看的嚴嚴實實的!”
蘇易簡仍舊是一身軟甲,臉色陰陰沉沉,自打進了這教坊司的門兒就沒展露過笑容,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兒個他要帶著龍禁尉把教坊司抄個乾乾淨淨呢。
一行人上了二樓,拐進一扇四開的竹編青帷門裡,自有小丫鬟上前看了座兒,奉上一盞香茶。
蘇易簡落了座,茶也不接,將手裡握著的一柄寶劍“啪”的一聲按在桌上,沉聲道,“李嫿妍人呢?”
張奉鑾是個上了年紀的微胖婦人,聞言心肝兒顫了兩顫,眼珠子左右一轉。
她在這教坊司裡當了大半輩子的差,見過多少官家小姐淪落此地,一開始都是尋死覓活的,後來漸漸的便也認了命。不認命又有什麼法子呢?每年,光是在教坊司吊死的人,沒有十個也有二十個!
張奉鑾瞟了一眼上坐的蘇易簡,暗道,這李嫿妍真是個好命的!當年到了教坊司裡頭,蘇易簡便巴巴地追了過來,動用了所有權勢關係,硬是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教坊司裡,叫她變成一寸格格不入的淨土,不染一絲一毫的汙糟。
說來唏噓——當年李家謀逆的罪名偏偏是獻慶帝親自定下的,雖說蘇易簡這般護著李嫿妍,一護就護了她整整三年,可李嫿妍生的姿色出眾,一朝跌下雲端,有的是人準備趁人之危,一親芳澤。
比如,今日顯平伯……好不容易得了美人兒的首肯,芙蓉麵還沒見著呢,這閻羅王便殺了過來。
一個兩個手握大權,身居高位的,叫他們這些下頭的人難做的很!總歸是惹不起就對了!
張奉鑾扯了扯身著那件蔥綠色團花齊胸襦裙,臉上笑意濃濃,襯的唇邊的兩點胭脂有些誇張,“蘇統領稍坐片刻,嫿妍正在梳妝打扮,要過會兒才能來呢。”
蘇易簡不想再和她打啞謎,冷笑一聲,抬腳便朝她心口踹了過去,“梳妝打扮?怕不是在卸那一身的嫁衣紅帕,你如此陽奉陰違,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動爺的人!”
眾人聞言,忙撲簌簌地跪了一地,那張奉鑾聞言,知道顯平伯的事情敗露,忙磕了兩個響頭,“蘇統領饒命!蘇統領明鑒!”
官妓隻能以色侍人,不能嫁娶從良,女子一朝入教坊司奴籍,便幾乎是永無脫身之日。
依照教坊司中慣例,妓子若是處子,第一次接客那日,要身著紅衣、麵覆喜帕,打扮成新嫁娘的模樣,也好討個好彩頭。
張奉鑾瑟縮道,“忠顯伯討了嫿妍許久,因李嫿妍是蘇統領要保的人,我等皆是一概推拒顯平伯的!隻是昨日,嫿妍突然點了頭,說想明白了,願意與顯平伯春風一度,奴才們這才安排了這事兒!”
“奴才們以為,蘇統領是知曉的嫿妍的決定的……若是知道您不知情,我等斷斷不敢背著您乾出這事兒!”
蘇易簡聽了這來龍去脈,氣的額角青筋直跳,抬手就把手邊茶盞砸了出去,“好生厲害的一張嘴,倒是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還不快滾出去催!”
一屋子的丫鬟跟著張奉鑾一道,連滾帶爬地出了屋子,正好撞見門外抬手欲敲門的李嫿妍。
她穿著一身竹青色衫裙,玉簪挽著飛仙髻,眉目如畫,身姿纖濃有度。縱然在這汙糟之地住了三年,依舊是貴氣滿身,如幽蘭空穀,香潔不改。
她顯然是把方才一席話都聽入了耳中,垂著一雙美目,麵上黯淡無光。
“祖宗喲,快進去吧!再晚來一會兒,蘇統領今兒個怕是把咱們十四樓都拆了!”張奉鑾苦口婆心道。
李嫿妍冷冷應了一聲,抬腳便入了屋子裡。
她前腳進了屋,後腳便有一陣掌風襲來,將房門重重合上。
李嫿妍的眼皮兒抬都沒抬,仍是淡漠垂眸,冷然出聲,“你何必為難張奉鑾?委身顯平伯的事情乃是我自願為之,和她沒有關係,你不要怪罪她。”
蘇易簡聞言,徹底沉了臉色,心中怒火陡生,“好一個自願為之。李嫿妍,你有空替那奉鑾開脫,竟是連找個理由騙一騙我的功夫也沒有嗎!?”
李嫿妍嘴唇顫了顫,沒有出聲。
她壓根不想騙他,最好等他知道這事的時候,她已非清白之身,這樣他就可以徹徹底底死了心。
蘇易簡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你壓根就不信我,不信我能把你從這虎狼之地救出去!”
李嫿妍雙眸含淚,一步一步退到牆邊,輕搖頭道,“蘇易簡,沒用的。”
“當年我親眼看著母親和嫂嫂吊死在我麵前,我每一天都在後悔沒有隨她們而去,都在憎恨自己的懦弱無能。三年來,你護著我,讓我苟活於世,可是明年呢?後年呢?蘇易簡,你不可能護我一輩子。”
蘇易簡臉色青黑一片,雙手撐在牆麵上,把美人兒困在身前,他冷笑一聲,捏起她的下巴,“李嫿妍,我告訴你,我不僅要護著你,還要此生非你不娶。就算前頭有神明鬼怪攔著,這條路,我也會拉著你一起走到底!”
李嫿妍滑下一行熱淚,抬眼望他,“曆朝曆代,入教坊司者,鮮少有人脫籍,幾乎無人嫁娶。你何必為了我……我給你添的麻煩已經足夠多。”
蘇易簡輕撫她的側臉,語氣鄭重,像是許下誓言,“若是曆朝曆代都沒有,那咱們便做開天辟地的第一個。”
李嫿妍聞言,已經渾身顫抖,淚流滿麵,傾身便撲倒了男人懷中,哽咽道,“對不住,我今日不是故意和顯平伯……我隻是想讓你死心……”
他把她擁進懷裡,暗自咬牙,“你休想。”
今日他若是來遲一步,叫她上了顯平伯的榻,明日顯平伯府隻怕要高掛素縞,哭送自家主子的亡靈。
蘇易簡輕拍著懷中人的單薄脊背,溫聲道,“阿妍,再給我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