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傳入禁廷, 獻慶帝安心闔目咽氣。
太子率群臣跪於金碧輝煌的寢殿之外, 脫去外袍,露出早已經備好的喪服, 遠望一片大白。
大太監張德忠攜明黃聖旨出殿, 眼含熱淚,宣讀遺詔,先帝詔曰,令東宮太子即位。
群臣跪地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迎新帝登基。
皇帝駕崩, 舉國大喪。
禁廷東南西北四座角樓奏響喪鐘,京師重地一百六十四所寺廟隨之鳴鐘。
一時間,鐘聲杳杳八萬裡,餘音渺渺,回蕩不絕, 將黯淡河山滌蕩一新。
……
裴勍履行昔日諾言,命手下尋來十七屍首, 妥帖安葬。
史清婉和薛樓月則被留下活口, 裴勍並不急於處置二人, 命人去調查詳儘, 果然查明她們趁亂勾結,妄圖一石三鳥,謀害薛亭晚和她腹中孩子的狠辣計謀。
鬆風萬壑閣裡, 十九拱手請示, “主子, 可要將這兩個毒婦斬首示眾?”
裴勍臉上陰陰惻惻,眯起一雙深邃的眼睛,“剖肝取心頭血,挑斷手腳筋,扔到孟津河裡喂魚。”
孟津河日夜奔流不息,向東湧入大海,鮮血引誘魚蝦爭食,想必這兩個毒婦此生再也無上岸可能。
十九跟在裴勍身邊多年,很少見到他這般戾氣外露的樣子,聽聞此處置,也不由得膽顫三分。
裴勍收了麵上凜冽之色,指節在水墨楠木的桌麵上叩了叩,眸中浮現少有溫情,“去請張太醫來,為主母請平安脈。”
薛亭晚因入畫之死動了胎氣,下身有些見紅,好在及時止住,才保下腹中胎兒。
此後每隔三日,裴勍便要召太醫入府請一回平安脈,惠景侯府送來的千年人參,新帝賞下來的百年靈芝,源源不斷地送入裴國公府,關心之切,愛護之深,就連禁廷後妃也未曾有過如此殊榮。
王朝更替,首當其衝的便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算,裴勍以國公身份入內閣,行宰輔之權,他一如既往的殺伐果斷,翻雲覆雨不過股掌之間。
有獻慶帝明君德政在前,新帝如履薄冰,生怕有一絲一毫的行池差錯,辱沒了祖宗門楣。理所成章的,新帝在朝政上更加依仗裴勍。
天下大定的這些日子,十九察覺裴勍身上威勢更重,與那些久居高位的老閣臣並肩而立,也不遜色分毫。
十九收回思緒,忙拱手領命。
......
正房裡,宛氏憐愛地撫著自家女兒的鬢發,問“近來食欲可好”、“夜間是否安眠”、“腹中孩子可鬨騰”等,薛亭晚笑著一一答了,又問宛老太太的傷勢如何了。
當日入畫身中數刀,宛老太太伸手去拉她,也被史清婉劃在手臂上,好在傷口並不深,抹了幾日藥膏子便結痂痊愈。
宛老太太本欲啟程回餘杭,不料恰逢戰事,一再耽擱,薛亭晚的舅舅從餘杭修書一封,信中說他不日便要入京述職,到時候帶著宛老太太一同回餘杭去。
宛氏說完此事,又提及一些家長裡短,說到自家兒子,臉上帶了三分無奈。
新帝登基,急需安定民心,休養生息,弘仁帝不孚眾望,即位後廣行恩政,免去三年賦稅徭役,特開恩科,天下學子皆喜不自勝,奔走相告。
薛橋辰如今已經是千機丞一丞之長,不知受了什麼刺激,非要以官身參加科舉考試,這幾日頭懸梁錐刺股,捧著書本學的廢寢忘食,
宛氏搖搖頭,“以前叫他讀書考試,簡直如同要他的命!如今沒人催促他讀書了,反而巴巴地去參加科舉,真真是不叫人安生!”
薛亭晚笑道,“母親,阿辰身無功名,卻得先帝和今上重用,乃是有違祖製,於理不合。如今阿辰身轄千機丞,要行事周全,才能禦下,才能堵住悠悠眾口。再者,他知道未通過科舉始終是母親的心結,此舉是想要母親安心罷了。”
宛氏歎口氣,想起這兩年自家兒子確實懂事不少,隱隱有能夠支撐門戶之態,心中不禁感到慰藉。
宛氏飲了口金山時雨,又道,“入畫的後事你打算怎麼處理?可要叫她的家人來把人領回去?”
薛亭晚搖搖頭,“入畫三歲被父母賣給人牙子,所得銀錢都拿去供其弟弟讀書,可見這一家子是不把女兒當人看的。入畫後半輩子若呆在這樣一家子的祖墳中,想必是不得安寧的。女兒想叫她安心的走,打算為她另尋一塊墓地安葬。”
宛氏歎口氣,想到前些日子蘇父送葬蘇易簡,金龍寺的主持為其做的那一場聲勢浩大的法事。
當日薛亭晚和裴勍也在場,李嫿妍請求以遺孀身份為蘇易簡守靈,入蘇氏族譜,卻被蘇父婉拒了。
蘇父對她說,“易簡雖然去了,可你還年輕,還有大半輩子要好好的過。倘若易簡在天有靈,定不願看你為此一蹶不振,對著靈位終日以淚洗麵,更不願耽誤你的後半生。”
老來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乃是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宛氏歎道,“阿晚,你和嫿妍自小是玩伴,你要好好勸勸她。”
話至此處,薛亭晚眼中有淚光,“母親,勸不動的。昨日我和德平公主上門探望李姐姐,她執意要去天龍寺帶發清修,終身為蘇易簡供養長明燈。”
深愛的人一朝離去,要經過多少歲月的衝刷,才能將徹骨之痛埋藏心底,消弭無形?
宛氏聞之,也忍不住歎一句“癡男怨女,情債難嘗”。
送走了宛氏,薛亭晚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上一世,獻慶帝賞下三尺白綾將李嫿妍賜死。蘇易簡抱著她的屍身悲痛不已,亦自刎而去。
這一世,她不願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重蹈覆轍,拚儘全力助李嫿妍從教坊司脫身,本以為兩人此生可以長相廝守,奈何上天偏妒有情人,生離死彆竟是來的如此快。
她記得無比清楚,那日如意湖畔,蘇易簡說,“此生此世,我隻認定她一個人是我的嫡妻。”
他還說,“我們若活著,便白頭偕老,我們中若是有一個死了,也要再續來世因緣。”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他們這兩世姻緣,磕磕絆絆,到頭來,終是逃不過天人永隔,不得善終的命運。
回憶起淒淒往事,薛亭晚忍不住落下潸潸悲淚。
裴勍進來的時候,剛好撞見她眼眶紅紅的模樣。
他扶住她肩頭,“阿晚,斯人已逝,悲痛傷身。”
“易簡走的時候,是帶著笑的。”
是啊,他明知道會因何離去,可卻依然義無反顧。即使像星星略過黑暗的夜空,片刻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也無悔留下轉瞬即逝的光亮。
薛亭晚抬眸看他,“淳郎,等咱們的孩子出世,讓他認嫿妍做乾娘,可好?”
薛亭晚和德平從小約定,將來若是有了孩子,要認彼此做乾娘。眼下蘇易簡出了事,隻剩下李嫿妍孤零零一個人,薛亭晚和德平一合計,乾脆讓孩子都認李嫿妍做乾娘,略儘慰藉陪伴。
“都聽阿晚的。”
裴勍揩去她兩腮淚水,“太醫已經在外頭候著了,該請平安脈了。”
薛亭晚點點頭,她腹中孩子已經有兩個月大,不見絲毫妊娠的不良反應,可見是個及其心疼母親的乖孩子。
太醫診了脈,道“胎兒心跳有力,縣主身子康健,一切都很順遂。隻是懷胎月餘的孕婦常常會出現抽筋症狀,要多用些養元氣的補湯。”
裴勍聽得專注,生怕漏掉一個字,他神色認真,絲毫不亞於坐鎮金鑾殿早朝的全神貫注。
薛亭晚心頭一暖,等太醫退下,才笑意盈盈地看向男人,“今天淳郎不忙嗎?竟然陪著我診脈。前兩天休沐的時候還忙的腳不沾地呢。”
裴勍聽出話裡揶揄,輕輕握住她的手,“關於你的事,我一直都有空。”
說罷,他自桌上拿起一折紙遞過來,“我擬了幾個名字,請嶽父嶽母和祖母看過了,阿晚從中定一個?”
堂堂裴卿處事周全,就連為孩子起名字這件事上也周到無比,先是在灑金羅紋紙上列出男名女名各十個,請長輩過目點頭,從中選出男名女名各五個。最後的一錘定音,決定大權,全都交到女主人手中,任薛亭晚憑喜好挑選。
薛亭晚隻得接過折子,“夫君定下一個就好了。”
裴勍道,“阿晚是母親,自然是要最後敲定的。”
依著裴氏族譜,腹中的孩子應是“嘉”字輩兒。薛亭晚拿著折子細細看了片刻,指了兩個名字道,“這兩個好。男孩就叫裴嘉淵,女孩就叫裴嘉阮。淳郎覺得如何?”
她朱唇微啟,貝齒間綿軟地念著他們的孩子的名姓。
三千鴉青鬢發如雲,斜簪的銜東珠鸞鳳釵微微晃動,那雙杏眸瀲灩生輝,攝人心魂。
裴勍微怔,隨後眸中湧現萬般柔情,勾唇一笑,“好。就定這兩個。”
......
立冬剛過,塔爾特便下了幾場鵝毛大雪,北地天寒地凍,一派肅殺,山川皆銀裝素裹,如瓊樓玉宇,不似凡間之景。
律琰即位成為塔爾特首領已有數月,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三大部落之間暗流湧動。
之前大王子有資本競爭儲君,全都依仗大王子妃的母族支持,後來,大王子在大齊喪命,大王子妃成為遺孀,其母族三番五次惹是生非,今晚大帳商談,竟是逼著律琰迎娶大王子妃為汗妃,將懷敏罷黜為次妃。
律琰是個血性男兒,見其母族咄咄逼人,甚至將爪子伸向汗妃立廢之事,臉色當即一黑,一通嗬斥之後,廣袖一揮,轉身便出了大帳。商談還未開始,便以僵持和不愉快告終。
律琰踏著滿地月華,一路行至汗妃大帳中,被瑟縮的婢女忐忑攔下,“大汗,汗妃已經歇下了。”
律琰一愣,旋即叫她們退下,不顧阻攔,徑直進了帳子裡。
懷敏正伏在枕上掉淚,聽見身後腳步聲,揚手將枕頭砸了過去,“你過來做什麼?”
律琰一把接住枕頭,笑道,“汗妃好大的火氣。”
懷敏見他臉上笑模樣,更加來氣,“彆叫我汗妃!他們不是要你娶大王子妃嗎?你還來這裡做什麼?不如今晚便去大王子妃帳中,也好叫那些族人安心!”
律琰見她真動了氣,扔了手中枕頭,走到麵前,替她擦臉上的淚,“我怎會娶大王子妃?懷敏,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