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永昌(四)(1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6516 字 4個月前

人命如草芥,天地之蜉蝣,滄海之漂萍。

莊嚴宏大的皇宮像張著獠牙巨齒的猛獸,個人的愛恨、喜惡、榮辱、悲歡、恐懼、希冀都微不足道,輕易便被它以權力和人群賦予的刀鋒和劍刃乾脆利落割成一條輕飄飄的血帶,從一個人的喉口流出,踩入另一個人的鞋底。

燈火被撞翻了幾架,燈油將人滑倒,血流的多了也會黏膩的淌過足底,宮娥太監四散奔逃跌跌撞撞,尖叫此起彼伏,腥味夾雜著宮殿裡威嚴肅穆的焚香——這是已在這裡發生了千百遍的、使人厭倦的戲碼。

在這一刻,朱晏亭忽然意識到,她押上命的賭局不過如此。

在這,人命一文不值。

這麼多人被迫綁架到這艘名為至高權力的大船上,被巨潮裹挾,輕而易舉的托起,又不費吹灰之力地碾為浮沫,完全沒有選擇的機會。

君王的影子影影綽綽還在帷幕之後,她坐在帷幕之前,有衛士高喊護駕,重重刀戟作成的門阻擋在她麵前,血還是浸向了她織金綴蓮的鞋和裙裾,小黃門說“有叛賊作亂,殿下撤到側殿避一避風頭”,她卻一動也不動。

“孤往何處去?”她道:“天子在孤身後,為人婦、為人臣,豈有半寸退卻容身之境。”

一句話,將滿殿的動亂震得靜了一靜。

即便滿殿的燈火已經七零八落,通天巨帷周遭的蟠龍纏柱燈還烈烈燃燒著,照鮫綃似雪幕,背後男子肅然端坐,寶冠華服,十二旒密珠似滴,顫也不顫。

皇後的鳳座堪堪在幕布之前,麵對亂軍“矯詔”的指控神色自若,血已經染到她裙上,她卻凜然未有絲毫懼色,有恃無恐至此,不得不讓殺進來的叛軍心中猛沉——

莫非,天子還沒有晏駕,真的就在她身後。

遲疑的是幾個羽林軍裝扮的人,還有身量稍短小、手裡拿著宿衛兵器的太監。

殿外亂哄哄,叫聲忽而是:“宮車晏駕”,忽而是“太子殿下何在”。

朱晏亭聞見,嘲笑:“叫未足兩歲的奶娃娃,且聽他應你。”

她鳳威猶在,又如此鎮定,令護駕的衛士信心大增,叛軍嘀咕的人也越來越多。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個聲音,中氣不足,沙啞破敗,是撕著嗓子喊出來的——

“既然陛下還在,為何桂宮大亂,陛下不露麵,一聲也未吭?”

朱晏亭沒想到是他,怔了一怔。

她唯知那日齊淩遇刺恒王齊漸也在,卻不知他竟然一直逗留在禦前。如今乍然發難,刺了她措手不及。

她隻是驚駭了一瞬,密如蝶翅的眼睫又覆下,笑道。

“恒王殿下既然來了,何不進來說話。”

齊漸冷笑道:“我不與擾亂社稷、顛覆乾坤、牝雞司晨的禍水逆賊多費口舌,你險害我齊家江山,你罪孽罄竹難書,罪當萬死!來啊,休與她廢話,殺了妖後!提人頭賞萬金。”

雖然重賞,但叛軍仍舊遲疑。

這些人大多是內監攛掇來的羽林軍和衛士,臨時糾集,有的是太監私交、有的被哄騙來勤王討逆、有的則是存心攪混水撈好處,然而誰也沒有真的看到大行皇帝。

故而麵對渾然無懼的皇後心起遲疑,猶疑不敢進。

“再不殺她,要等著朱氏領北軍八校來斬了你們嗎?上!給我上啊!宰了叛賊毒婦,拿下尚符璽郎,拿虎符,拿玉璽!”

喊得聲嘶力竭,肝膽俱裂。

然而響應者稀稀拉拉,在皇後身畔的衛士刀前不堪一擊。

朱晏亭等了良久,冷笑,大聲叱問道:“齊漸,究竟是誰在危害社稷禍亂江山?你親哥哥在這裡,你不敢進來看一眼嗎?”

跟隨齊漸的中常侍周清道:“殿下,此際社稷傾危,臣民所望、蒼生所係皆於殿下一身,正是挽狂瀾於萬一時。叛賊色厲內荏,實際是風中殘燭,墟上星火,已無所依憑。殿下此時應疾入內手刃賊婦,以安諸軍,拿到符璽,誅殺亂黨,以撫臣民。”

這話,徹底把齊漸拱上了炭火。

言下之意,誅殺一國之母這樣賣命的活,於情於理,都應該是他帶頭乾。

說罷,還用手在他背脊上叩了一下。

齊漸當即往前一個踉蹌,抬起頭正對上明光正殿諸門上雕繪的天地泰一諸神像。泰一神足有兩丈高,金線紋就,巍然俯瞰,長目對著他。

齊漸打了個寒顫,足下如飄,不知是周清攙扶還是自己行走,一步一步,緩緩跨入了此刻血流成河、地獄一般的明光殿。

他需把力氣都沉到足底,才能免於被血液燈油交織的黏液滑倒。

他們為了方便選擇了太陽落山起事,此刻天色已暗透,殿裡燈很暗,還有些燭火半倒壁上,不住的閃,肢體散落一地,他被絆了一下,立刻拔出了刀。

就在此時,穿過刀戟的門,穿過皇後的鳳座,看到了幕後輕輕淺淺的人影。

那本應該於此刻的他是索命的修羅鬼影,卻讓他十分詭異地生出了心安,讓他幾乎忘了自己所作所為是在叛亂。他禁不住顫聲的喚:“皇兄?”

影子就在那裡,無人相應。

“你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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