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瞧了蔣昆一眼,隻見他滿臉不平之色,卻知道對方性情燥進,心胸偏狹,這是輸了那場球不自在,故意挑人家毛病。
他道:“無論鬥智還是鬥勇,隻要贏了,就是英雄。你可莫瞧著那位曲公子病殃殃的,他年紀輕輕能得皇上如此賞識,必有……”
可惜今日注定是多事之秋,李淳後麵那“過人之處”四字尚未出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不好!”
蔣昆跟著抬頭,卻見這郢國太子雖然已經脫險,但侍衛們射殺老虎的舉動卻驚了旁邊的幾匹馬,一時間亂嘶亂跳起來。
其中一匹,正被梁國質子李裳坐著,此時帶著他狂奔而出,直衝球場外圍的曲長負撞了過去。
李淳對這個不受寵的弟弟並不甚關切,但李裳可以死,但萬萬不能在這種結交的時刻。
更何況若是再連郢國丞相的愛子都一塊傷及,那就更將是一場麻煩。
他和蔣昆各提馬韁,向著那邊衝去,卻見李裳的坐騎已經到了曲長負麵前。
疾風將他身上的袍袖都鼓蕩而起,對方卻不知是嚇傻了還是無力抵抗,竟一動不動。
李淳高喝道:“曲大人,你閃開啊!”
可曲長負充耳不聞,就在雙方眼看就要相撞的一刻,他忽然伸手,竟然生生抓住了這匹狂奔驚馬的韁繩。
那個瞬間,李淳幾乎以為曲長負是瘋了。
但緊接著,曲長負手上用力,借勁身體騰空而起,青衣鼓動,淩空翻了個筋鬥,正好落在了馬背上。
李裳被瘋馬帶著狂跑,頭腦中早已一片空白,隻知道緊緊抱著馬脖子不讓自己跌下來,結果忽覺身後多出一人。
他尚未來得及驚詫,腰已經被人從身後摟住,一提一拖,借著直接把他從馬背上扔了下去。
眾人隻見曲長負在危急之際淩空翻身上馬,落於李裳身後,廣袖飛揚之間,摟著他的腰將他放下馬來。
這一連串的動作,使得瘋馬愈驚,加速狂奔。
曲長負握緊韁繩,任由它跑,眼見前方便是一棵大樹,他手疾眼快,將韁繩灌入氣勁揮出,頓時在樹上連纏數道。
而後曲長負身子一斜,側身掠起,人在半空之時,隨手將袍擺一挽,足尖在樹乾上輕踏,已然飄然在數步之外落地。
他的每一次動作都快到了極處,卻又乾脆利落,清晰到了極處。
那微聳的清瘦肩背,緊繃優美的腰線,瀟灑舒展的身姿,以及在半空中翻卷的袍袖,儘數在目,宛若青鳥翱翔於碧空,轉折如意。
靖千江原本也正情急地要趕過去,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卻不覺一時怔然,癡癡駐足。
曲長負向來是多病的,懶怠的,上一世的時候,他總是被眾人擁簇在中間,輕言淺笑,拿捏人心,以謀略取勝。
便算是手中握劍攬弓,也總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敷衍。
這個時候他19歲,正是最應該意氣風發的年紀,身體狀況亦似乎比上一世好了些許,萬眾矚目之下,他神采飛揚,少年颯遝,竟讓人恍惚中湧起一股欣喜與酸澀混雜的情緒。
曲家郎君,少年得意,原該如此。
但緊接著,他便看見曲長負落在地上,卻是以手扶額,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暈倒。
靖千江連忙要過去扶,結果沒想到,旁邊還同時伸出來了三雙手。
他一頓,和李淳、謝九泉與齊瞻一同將手收了回去,由曲蕭這個當爹的攬住了曲長負的肩膀。
曲長負剛才耗力過度,雙肩牽扯著胸口劇痛,心神一陣虛弱,這才沒有站穩,神誌卻未失。
他被人撐住,緩了兩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是靠在曲蕭身上,當下隻感覺一陣說不出的彆扭,硬生生將把對方推開的想法忍了下去。
李裳今年才隻有十七,他死裡逃生,呆呆在原地站了片刻,自己竟是被那位多病的曲公子給救了。
那一瞬托在腰間的力道沉定而有力,帶來絕境與惶恐當中的一線生機,他未敢回頭,未及相詢,卻沒想到,救人的,竟然是他。
李裳眼看曲長負麵色蒼白,眉心淺蹙,倚在他父親的懷裡,不覺十分擔憂,想要過去關切道謝。
李淳攔住他道:“八弟,曲大人現在怕是不宜被打攪,你想道謝,等他歇過來罷。”
李裳隻能停步,低頭道:“是。”
李淳離他愈近,聲音更低:“此人竟有如此身手?”
他實在難以形容曲長負出手那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仿佛一切這般令人驚詫違和,卻又理所當然。
李裳道:“我、我不知道啊。他好像一直身體不好。”
“如此妙人也敵不過天意,一身本事卻如此多病,怕是年壽不永。”
李淳頓了頓,將自己茫然的弟弟放開:“可惜可歎,卻又幸甚呐。”
*
一日的行程結束,雖說中間發生了一些例外,但未造成太過嚴重的後果,郢國也算是大逞威風,揚眉吐氣,隆裕帝的心情不錯。
齊徽被他慰問了幾句,便被準許回到帳篷中養傷,他剛剛歇下,驪妃便急匆匆地趕來了。
“徽兒,快讓母妃看看,你怎樣了?”
驪妃一眼就看見齊徽臉上幾道擦傷,手臂包了厚厚的白布,心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急忙撲到床前去看。
齊徽淡然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去,這才說道:“不過皮肉之傷,無妨。”
“怎麼能無妨呢?你隻受了皮肉傷,那是你的反應快,那老虎分明就是衝著你過去的,本宮一定要稟告你父皇明察,看看到底是誰要害你!”
齊徽眉宇間掠過一絲疲倦,淡淡地說:“要這樣嗎?”
驪妃第一個懷疑的就是齊瞻,這時又想起了什麼,同齊徽道:
“還有阿延,方才混亂中也聽說他墜馬了,又被其他人馬踩踏了幾下,仿佛是斷了骨頭。本宮還沒來得及去了解情況,這當中必然有陰謀。”
齊徽道:“當然有陰謀了。母妃,你可知道這次遊獵,隻要是宗室和勳貴子弟,都有屬於自己的騎裝,形製、顏色相同,隨時備好待用,我穿的那身,是曲長負的。”
兩人都是高挑個頭,曲長負要比齊徽單薄,但他內裡穿的厚,因此外衣的尺寸也差不了太多。
驪妃聽了這話,怔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齊徽的意思,震驚道:“你——這件事是盧家辦的?你知道他們要對曲長負動手,故意以身相代?”
齊徽沒說話,但表情顯然已經是默認了。
驪妃幾乎破音:“你為什麼啊?”
齊徽冷漠道:“為了什麼?自然是為了成全母妃一番心思!我曾多次同你說過,勿要乾涉我的事情,更莫與前朝攪到一起,做出那許多風浪來,母妃總是不聽。”
“我是您的兒子,拿您沒有辦法,那也隻能如此。母妃切記,你若是再起無故害人之心,不定何時,便會害到我的頭上。”
齊徽向來清楚怎樣才能叫人最難受,所謂誅心之言也不過如此,驪妃眼中含淚,氣的渾身哆嗦。
“你、你可當真是本宮的好兒子,本宮看見你遇險,恨不得拿命過去換了你回來,你卻利用本宮對你的疼愛,如此算計!”
驪妃咬著牙,憤怒中也有惶恐和害怕:“你簡直是鬼迷心竅了,做這些就是為了保護曲長負嗎?為了這麼個人,你如此傷你親生母親的心?”
驪妃說得對,他一向最知道怎樣的手段能讓人痛,而且越是對親近的人,這一招用的越是精準。
齊徽低語道:“我以前這般傷他心的時候,多了去了。”
他抬起頭,看著驪妃,語氣漠然:“母妃,總之我言儘於此,你若是連兒子都不想要了,便儘管執意攪和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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