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彥走到了帳篷外麵, 原本是想探望太子的傷勢,不料卻意外聽到了這母子兩人的對話。
他稍稍駐足,便聞驪妃那句“為了曲長負”清晰地傳了出來, 頓時讓宋彥一震。
之前隱隱的懷疑成了真, 太子在他心目中, 一直端肅冷漠, 像塊供在廟裡的青石頭, 沒想到竟然真的對自己這個表弟動了心。
這對於宋彥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如果齊徽真的對曲長負另眼相看,那麼哪裡還有他的位置在?
宋彥的身份十分特殊, 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眼中,他是宋家公子,太子伴讀, 目前官居五品, 任職吏部,可以說家世顯赫,前途大好。
但其實他擁有的一切都是虛的。
宋彥並非宋家人親生,就算宋鳴風這位養父一直待他不錯, 但論地位肯定也不能和宋家幾位正經的公子相比。
至於齊徽這邊,他雖然因為生父這層關係,得到了太子的另眼相看,但由於他的能力和齊徽的多疑, 要成為心腹, 還是難了一些。
因此想要保證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對於宋彥來說,最好的方法就是成為宋家與東宮之間的紐帶。
現在曲長負不遺餘力打擊昌定王府,正合他意, 盧家一旦倒下,齊徽在武將這方麵需要新的勢力。
如果能夠想辦法讓宋太師同意支持太子,那麼他在齊徽這邊,就是立下了大功,在宋家,作為太子最看重的人,地位也將上升一大截。
所以齊徽看上誰都好,唯獨不能是曲長負,否則,以宋家上下對他的疼愛,還用得著自己麼?
宋彥乍然聞此消息,頓時心生焦慮,這焦慮中還夾雜著對曲長負驟然生出的不滿。
——這個表弟在哪裡都受儘寵愛,現在連皇上都看重他,又做什麼在太子麵前搶自己這點風頭?
他在心裡琢磨著,聽見帳篷裡傳來腳步聲,連忙往旁邊一躲,隻見驪妃步履散亂地從帳篷中匆匆出來。
齊徽的話顯然給了驪妃重大的打擊,她幾乎要靠著身邊的侍女攙扶才能走路,根本沒有注意周圍,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宋彥猶豫了一下,沒再進去,也悄悄退下去了。
*
曲長負本來就不耐煩熱鬨的場合,方才為了救李裳那一暈,倒是成功幫他解脫,不用守在前麵伴駕了。
等到把一幫前來看望的人送走,他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壺酒,還沒來得及倒,帳篷外麵又傳來輕輕的叩指聲。
曲長負把酒往旁邊一塞,鎮定道:“進。”
結果進來的人是靖千江。
“曲公子,彆藏了。”靖千江進來便坐在了曲長負的對麵,“能聞見。”
曲長負的手一頓,乾脆痛痛快快將酒壺拿出來,往兩人中間的桌麵上一放,嗤笑道:“璟王殿下,狗鼻子吧?”
靖千江笑了起來,瞧著他的目光卻是極溫柔的:“過去你就是這樣,身子不好,還不知道顧惜自個。我一看見你把人都打發走藏起來,就知道你又在偷偷喝酒了。這麼多年,還是那時候的脾氣。”
曲長負道:“你不也是一樣嗎?彆人都是‘醉臥沙場君莫笑’,‘急呼鬥酒,旋拂征埃’,結果璟王殿下軍功赫赫,竟然還能保持滴酒不沾,厲害厲害。”
“滴酒不沾?”
靖千江道:“彆沒良心了,你至少就誆騙過我三五回!”
其實他並不是不能喝,他隻是不喜歡沾染會令人沉溺的東西。
很多人明明看起來沒甚憂愁之事,言談也文質彬彬的,可幾碗黃湯灌下去,歌哭無忌,語無倫次,便仿佛變了人似的。
可以說這麼久以來,他見過的唯一一個豪飲至大醉而不失態的人就是曲長負了。
對方的心,太冷,太硬,他的情緒在任何情況下,都被深深地包在一層冰殼之中。
靖千江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不喝酒。
就像他不喜歡那些為了情人要死要活、軟弱哭泣的慫包們一樣。
眼看著酒液徐徐傾入杯中,曲長負舉杯欲飲,靖千江道:“今天剛動了真氣,就算我沒你那個晚娘臉的小端嚇人,你倒也悠著點。”
他把另一個空杯遞過去:“給我分點,一人一半。”
什麼到了曲長負這裡都會變成意外,無論美酒還是愛情。
他一生都在拒絕沉溺,可對方就是他最大的沉溺。
曲長負無可無不可,給靖千江倒了少許,酒壺又被他拿過去,將自己的杯子斟滿了。
曲長負道:“我聽說盧延的兩條腿都斷了,這不像齊徽做的事,你乾的罷?”
靖千江一杯酒下肚,這回沒被嗆著,但是有點犯暈:“嗯。本來想摔死他的,遺憾。”
曲長負道:“他傷勢不輕,就算是不死也得殘廢。盧家先祖也是以武立身,現在盧洋盧延都不中用了,盧家的其他子弟不過平庸。隻要你再稍使手段,他們手裡的北路軍遲早能歸到璟王府。”
他微微而笑,眼中似有波光流轉。
“目前朝中可用武將不多,眼看戰事將緊,驍勇善戰,用兵如神,這就是你最大的好處。”
靖千江深深凝視曲長負的麵容,腦海中卻忽然又湧現出對方徒手製伏驚馬時,那意氣風發、萬人矚目的一幕。
他不語,抬手舉杯。
曲長負便也舉杯與靖千江一碰:“願一杯榮華酒,搏功名萬戶侯。敬他日,你我各展宏圖。”
“鴻圖霸業談笑間,不勝人生一場醉。”
靖千江把杯中酒一飲而儘,麵頰微微發紅:“重活一世,我也老了。原先的少年心勁消磨了個乾淨,想來手握天下也沒什麼趣味,哪裡比得上兩情相悅,長相廝守。”
曲長負沒再給他倒酒,自己又喝了一杯:“有個詞叫‘物是人非’,就是說江山不老,人卻善變。勸你一句,凡事談感情,最虧。”
“很是,很是,我們曲公子每回講話都這麼有道理。”
靖千江一本正經地點頭讚同,拿起空杯子,仰脖子把裡麵的空氣一飲而儘,然後豪爽地抹把嘴。
曲長負:“……”
靖千江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忽然問道:“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曲長負知道他醉了,當然不會認真解釋什麼,漫不經心地敷衍道:“你說呢?”
靖千江說:“謝九泉也是武官,你為何不說他驍勇善戰?齊徽也有野心,你為何不建議他弄來北路軍?盧家上回刺殺了齊瞻,你還能跟他聯手啊。”
曲長負:“……什麼亂七八糟的。”
靖千江不理會他,學著曲長負的語氣,自問自答道:“感情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一條路要走的遠,就該,心狠!曲長負,冷麵無情!跟我說這些,不過是因為我最好利用,跟舊情沒關係。”
他越說越覺得深得“曲學”精髓,自己點了個頭:“嗯,我知道,很對!”
曲長負這麼多年喜怒不形於色,這時卻被麵前這隻醉鬼給氣笑了。
他用手壓了壓眉心,防止自己一時失態,把對方打死:“靖千江,你真是——”
他一頓:“算了,白瞎了我的好酒,快滾。”
靖千江似懂非懂,隻依稀意識到,曲長負好像生氣了,不待見他了。
他盯著對方,晃了晃腦袋,勉強晃回了一分神誌。
靖千江起身拱了拱手,苦笑道:“抱歉,我還是酒量不好,你彆惱,注意身子。我這就走,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