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負卻反手從他手中接過燈籠,說道:“你們都下去罷。”
他們靜靜地在相府花園中走了一會,曲蕭道:“上次的事情,你是不是怨爹懷疑你了?還沒消氣嗎?”
曲長負道:“我不是怨父親懷疑我,我是怨父親心裡清楚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卻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的罪責推到我的身上。我也不是生氣,我是……”
他一頓:“我是寒心。”
曲蕭霍然轉頭看他,曲長負淡淡回視,目光中無情無緒,再也不是曾經在曲蕭麵前的模樣。
過了片刻,曲蕭才笑了笑,說道:“終於把話說開了,我還以為,你這個好兒子,要在我麵前當上一輩子。”
曲長負道:“父親,你知道我的身體狀況,你說我的一輩子又能有多長呢?我累了,不想再演下去了。正如你並不喜歡我,那麼父子之間的裝腔作勢,就都免了罷。”
他緩緩地將燈籠放在了兩人中間的地麵上。
“把火焰捧在手心中的時候,能夠感受到溫暖,也想要好好珍惜。但是一旦離開久了,餘溫總有散儘的一天。如果我們之間的緣分能夠終止在這體麵的一刻,那麼,或許還是一件幸運的事呢。”
曲長負走後,曲蕭一個人站在那燈籠之前許久,裡麵晃動的火苗映亮了他晦暗不明的麵色。
他想起在曲長負兩三歲的時候,自己的官職還低,俸祿也不高,宋家陪嫁給的宅子他不願意住,一家三口便隻帶著三兩名下人,住在一個小院子裡。
元宵節的晚上,他抱著兒子給他紮燈籠玩,妻子在旁邊笨手笨腳地學著做針線。
那個時候他心裡充滿了愧疚感動,還跟宋琬說,再過得兩年,自己必定想辦法為她掙一份誥命回來,再換上一間大屋子,多雇些下人來伺候。
他那樣眷戀這個家,深切地愛著自己的妻兒。
所謂功名利祿,說到底,不也全都是為了家人而爭取的嗎?
但後來,知道曲長負不是自己的親子之後,曾經的真心便仿佛都變成了一場笑話。
不像曲長負說的那樣,他不招人喜歡,而是恰恰是因為曲蕭曾經太愛這孩子,下的心血太多,結果有朝一日,發現他竟成為了自己恥辱的見證,他才會如此的痛心而憤怒。
他曾無數次想要讓對方在自己麵前徹底消失,卻又因為不斷地猶豫不忍,而導致行為反複。
要不是猶豫不決,也不至於讓曲長負察覺到他的憎惡,以致於釀成今日禍患。
——曲蕭很清楚,要是能一直用溫情來鎖住他,這孩子再怎樣也是不會與自己為敵的。
但如今……
曲長負的態度也與以往大相徑庭,難道是他知道了什麼?
曲蕭心中立刻警覺,因為這麼多年來,他本來就一直在提防著曲長負。
他道:“來人。”
不多時,有人匆匆跑過來,撿起了地上的燈籠:“老爺。”
曲蕭道:“你去查一查,大少爺這些天在彆院裡,都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
另一頭,曲長負未提燈的身影沒入了黑暗之中,小端等人還在原地等他,他也一麵走一麵低聲吩咐道:“老爺最近若是有何動向,及時稟報。”
“是。”
什麼原因已經不重要,以曲蕭的性格,曾經想過要他死,一旦撕破臉,一定還是不會放過他。
而這回,自己已經並非五歲幼童,也不會坐以待斃了。
你死我活,總得有一方倒下,一方勝出。
*
璟王親率大軍,一路快馬加鞭,朝著西羌挺進。
他這邊行軍至半路的時候,魏王齊瞻已得到了自己一直在翹首等待的消息,於是傍晚入宮,向皇上稟報。
“父皇,南戎那邊的情況,兒臣皆已經查清楚了。”
齊瞻道:“赫連耀的登位太過突然。雖然他手段雷霆,已經引得不少部族的人跟隨,但如赫連素達,赫連英都等成年王爺卻都不肯心服,更有母族支持,因此幾方勢力僵持住了,這才遲遲未動。”
“但總體來看,兒臣以為赫連耀完全掌權僅是時間問題,他應已經占有了絕對的優勢。”
自從南戎動亂之後,兩國之間就失去了官方往來,一切消息隻能靠私下探查,目前這件事便是由齊瞻全權負責。
隆裕帝道:“南戎內耗,必然也會伴隨著諸多麻煩,目前璟王已經領軍出征,依你看,咱們可還有聯合南戎的必要?”
齊瞻道:“父皇,兒臣以為,西羌野心勃勃,已經吞並了周圍的不少部落,其目的無非是劍指中原。局勢隨時變化,璟王弟固然驍勇,但國庫的消耗也不容小覷,在這種時候,自然是多一個盟友,省一分力。”
更何況,越是趁他們分裂的時候拉攏人,越是容易成功。
隆裕帝沉吟道:“看來也是咱們派遣使者過去一探的時候了,隻是這種形勢之下,前往那等蠻荒之地,隻怕凶險萬分。你心中可以提議的人選?”
齊瞻道:“陛下,其實臣這裡還有一個消息。上回赫連英都與赫連素達來訪,聲稱要為赫連耀尋找一人,其實他們所言半真半假,目的在於試探赫連耀。”
隆裕帝:“哦?那此事還屬實嗎?”
齊瞻道:“是。赫連耀要找人沒錯,而他要的人,正是僉都禦史曲長負。”
這幾個字從口中說出,隆裕帝微露詫異之色,而齊瞻心中,則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先前從宋彥那裡得到情報,已經將曲長負的消息透露到了南戎去,果不其然,赫連耀立刻被引起了興趣。
齊瞻本來希望對方直接朝著隆裕帝要人,這樣他就可以絲毫不插手了。
可惜赫連耀隻是暗中尋人,並沒有把消息傳揚出來,齊瞻便隻能親自將這個情報告知隆裕帝,以求把曲長負送走。
他將南戎暗中尋找曲長負的大致情況講了一遍,建議道:“陛下,因此臣以為,出使南戎,曲大人這個人選再合適不過。同時可派一名副使跟隨,若是曲大人與赫連耀有故交之誼,正可以勸說他出兵,若是有仇怨,那麼便可以當成是郢國送給南戎的一份誠意之禮。”
他這個提議可以說是十分卑鄙了,把曲長負身上所有的價值物儘其用到了極處。
反正無論如何,他這一去,就不要想再回到中原了。
隆裕帝沉吟片刻,沒有立刻答應齊瞻的提議,反而問道:“你同曲長負,可有什麼舊怨?”
齊瞻苦笑道:“不瞞父皇,您也知道兒臣的性子,兒臣與他之間,不僅沒有舊怨,心中其實還對曲大人頗為傾慕……”
“隻是國事當前,私情也算不得什麼了,正因為兒臣喜歡他,了解他,這才覺得他會是那個合適的人選。”
他又非常狡猾地補充了一句:“更何況,宋家正是曲大人的母族,他此去,便是為了宋家軍的周全,定然也會儘心儘力。”
隆裕帝一時沒有回答。
他想起了靖千江出征之前勸說自己的話。雖然猜不到靖千江和曲長負兩人之間的私情,但他們關係密切,隆裕帝還是知道的。
此時他便不免想到,對方是否也知道了這件事,而如果將曲長負派出,會不會引起靖千江的不滿?
但不管怎麼說,一方麵與西羌作戰,一方麵拉攏南戎,這樣雙管齊下,才是最穩妥的。
隻要把消息封鎖好了,讓靖千江好好打完這場仗,等他回來再行安撫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