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繹被曲長負一擋,頹然將手放下,鼻子卻忽然一酸,一轉身將曲長負抱住。
“弟弟。”宋繹的聲音中帶著痛楚,“這些年……委屈你了……”
曲長負被他緊緊地抱著,有時候,有個人能支撐起自己身體的力量,也是一件可以令人暫得安心的事。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眼中似乎也湧上了些微淚意,但輕輕一眨,便散去了。
這麼多年下來,早已經用儘了他一生的心死、悲傷,與軟弱,而站在這裡的曲長負,流血不流淚,言敗不言悔!
宋鳴風在旁邊看著,也忍不住後退兩步坐在椅子上,喃喃歎氣道:“唉,這叫什麼事啊。”
他用手捂住了臉,撐著額頭安靜片刻。
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都自覺跟外甥血脈相連,平時簡直把孩子疼到了骨子裡,又憐惜他身體不好,沒有母親照料,平日裡說句重話都舍不得。
可想而知,如今知道真相後,宋鳴風有多麼心疼和自責。
這也就是宋太師不在這裡,老爺子半生戎馬,威風凜凜,要是讓他知道了曲長負這病是被活生生折騰出來的,還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想到這裡,宋鳴風又不由想起了自己在戰場上暫時行蹤不明的父親和兄弟,以及曲長負即將前往南戎的事情,更加煩惱無限。
真不知道父親唯獨將他留在這裡,是在保護他還是在考驗他,總之現在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一肩擔下了。
宋鳴風道:“蘭台,你要是不願意再回相府,就在宋家住著罷。一會讓你舅母給你把院子收拾出來。至於出使南戎的事……你彆怕,舅舅一定想法子給你推了。”
曲長負聽到正事,定了定神:“二舅,南戎我是一定要去的,不是誰要逼我去,是我自己得做這件事。”
宋鳴風皺眉,但此刻正心疼他,又舍不得說重話:“唉,你這孩子,你怎麼不聽勸……”
“舅舅勿要擔心,其實曾經那些經曆,恰好證明了我的命很大。”
曲長負在旁邊坐下,清清楚楚地說道:“怎麼死都死不了,所以我就更要好好地活。建功立業,不負恩義,不枉此生。”
他語氣始終冷靜,眼眸微微一挑,卻似盛著萬裡山河。
“舅舅,您放心,我不會有事,而且一定會把外公他們,都給找回來。”
*
曲蕭失魂落魄地跑出相府,腳步快的就仿佛身後有厲鬼在追他一樣,把等在外麵的隨從們都嚇了一跳。
大家站在原地愣了愣,才連忙趕著馬車追了過去。
一名隨從小跑在曲蕭身側,追著勸道:“老爺,老爺,您有什麼急事,還請坐馬車罷。”
他在相府多年,從未見過曲蕭如此失態。
但想來也是,一位丞相,竟然被自己的兒子搞得連貶數級,不得不外放去當知府,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很難以承受的打擊。
曲蕭已經忘了自己還有馬車,被喊了好幾聲之後才逐漸有了思考問題的能力,腳步一停。
隨從們扶著他上了馬車,曲蕭定了定神,恢複理智的同時,心痛如絞。
“不回相府。”
他啞著嗓子說道:“去刑部。”
曲蕭以前的親隨曹獻,自從上回陷害曲長負失敗之後,便被關押在了刑部。
他雖身患絕症,但大概是心態坦然的緣故,目前的身體狀況還說得上一句“不錯”。
曹獻伺候曲蕭多年,是他最重要的心腹。
當年懷疑曲長負並非親子,滴血認親,發現藥方當中有毒等事,除了曲蕭自己,另一個知道內情甚至親眼目睹的人,就是曹獻。
當年曲蕭連著試了三次,曲長負和他的鮮血都不相融,可這回在宋家,卻是完全相反的結果。
能接觸到這件事的人隻有曹獻,除了他從中做下手腳,故意誤導曲蕭,整件事情再也不會有其他的解釋。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皇上的旨意尚未傳出,曲蕭目前還是丞相,沒有人會為了這點事與他為難。
曲蕭順利進入了刑部大牢,曹獻正蓬頭垢麵地縮在一張茅草床上。
他見到曲蕭,連忙站起身來,詫異道:“老爺,您怎麼來了?”
曲蕭眼睛通紅地瞪著他,然後“刷”地一聲抽出了從隨從那裡拿來的一柄劍。
他的手緊緊攥著劍柄,殺氣騰騰地說道:“其他人都下去。”
本來就是個將要被處以極刑的階下囚,就算是被曲相給殺了,也沒什麼要緊的。
其餘人很快就退了出去,現場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曹獻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奇怪的顫抖:“老爺,您這是做什麼?”
曲蕭冷冷地說:“說!當初為什麼要故意誤導我,讓我以為……蘭台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他此時甚至還不敢深想,曲長負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含著一口滾燙的心血,燙的嘴裡生疼,又被艱難無比地吐露。
曹獻一怔,說道:“你的意思是,曲長負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現在知道了?”
曲蕭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因為手臂的顫抖,劍刃劃破了曹獻的脖子,鮮血流下來,曹獻卻好像渾然不覺,隻是熱切地等待著自己那個問題的答案。
曲蕭冷冷看著對方,一語未發。
片刻之後,曹獻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他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流出眼淚:“老天有眼,當真是老天有眼!曲蕭啊曲蕭,我等這一天,可是已經等得太久了!”
曲蕭目光一凜,雖然已經猜到一切,還是覺得怒不可遏。
他一劍揮下去,砍在了曹獻的肩膀上,怒喝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這幾乎是他平生以來,頭一次這樣的失態。
曲蕭不會武,但手中寶劍鋒利,還是將曹獻的肩頭砍出了一道極深的劍傷。
他卻仿佛根本不知道疼一樣,昂然回答道:“當然是為了報複你!”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我妻子被人害死,我欲為她報仇?我妻子被害死是真,而其實其他的事,都是我編造出來的!”
曹獻道:“曲蕭,當年是你,好端端地沒事找事,提議查處囤積販賣私鹽之人。我妻子當時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也要被你親自領命追捕,結果在混亂中因馬蹄踩踏而死!”
這些話在心中憋了多年,因此此刻被他說出來,簡直順暢無比:
“我那個時候就想過了,隻要我活著一天,一定要給妻子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兒報仇!我好不容易混到你身邊,用了好幾年,才獲得了你的信任,我一直在思考,應該怎樣才能好好地報複你,讓你像我一般痛不欲生!”
枉費他這麼多年經曆大風大浪,連敵國的奸細都瞞不過曲蕭的眼睛,結果到頭來,竟然被這樣一個一直在自己麵前卑躬屈膝的小人給騙了。
說到底,利用的都是他的自負和偏激。
曲蕭隻覺得怒不可遏:“國有國法,販賣私鹽本就依律當斬,你的妻子又有何冤屈?!你若要仇恨報複,便衝著我來,當時我兒子尚在繈褓之中,他又何其無辜!”
曹獻嘲諷道:“你原來知道幼子無辜嗎?既然知道,當初我所做的,不過是讓你覺得大少爺並非你的親子,將他扔下的人不是我,給他下毒的可也不是我啊!”
“眼下,你還得眼睜睜看著他往南戎去,這也是你造成的。”
他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親手害了自己親生兒子,這感覺不會比我當年在家中聽到亡妻死訊更加好受!我算是對得住他們娘兒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