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日下午動身,在路上趕道,驕陽似火,天氣炎熱,行了一個多時辰,蕭峰自己內力深厚,不懼酷暑,見鐘靈臉頰通紅,額上滿是汗珠,遊目四顧,隻見不遠處有一間酒肆,上麵鋪著草席,下麵設著幾張方桌,酒肆旁邊種著一排六七棵柳樹,柳枝隨風,很是清爽,蕭峰心中甚喜,和鐘靈一說,兩人催趕坐騎,奔到酒肆裡休息。
他們到得酒肆,隻見酒肆中已有六個人坐著,其中五人皆是獵戶打扮,腰挎長刀,背負弓箭,有兩人肩上立著獵鷹,模樣甚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大夫,穿著青色長衫,模樣平平,身形瘦削,個頭也不高,唯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炯炯有神,膚色也極白,猶如上好的脂玉,他坐在桌旁,握著茶碗,慢慢飲茶,竟使得這臟汙逼仄的小小酒肆,變得猶如富麗奢華的大客店一般。
蕭峰向他瞥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尋了個座位坐下,立即要了二十斤白酒,兩斤牛肉。那酒保嚇了一跳,說道:“這位大爺,離咱們這兒最近的客店,也要好十幾裡遠呢,你喝這麼多酒,不怕醉倒在路上麼?”那年輕大夫聽他點了這麼多酒,也向他看了過來。
鐘靈噗嗤一笑,說道:“你這店小二可真奇怪,我們做你的生意,讓你賺錢,你還不樂意嗎?”
那酒保一怔,隨即笑道:“這話倒不錯,隻不過我在這裡做了這麼多年,還頭一回見到有人點這麼多酒喝。姑娘,這位大爺點了東西,你還要點什麼嗎?”
鐘靈道:“你們這裡有什麼拿手的小菜嗎?不要正兒八經的菜肴,我不久前剛剛吃過午飯,現在還不餓呢,你揀幾樣拿手的小菜端上來吧。”
那酒保應了一聲,答應著離開了,過不多時,取過兩隻大碗,兩大壇酒,將兩隻酒碗放在他二人麵前,打開酒壇,給兩人滿滿地斟上。
這兩碗酒斟上,鐘靈頓覺酒氣撲鼻,她喝了一小口酒,又從懷裡摸出一把瓜子,放在桌上,笑道:“蕭大哥,你吃不吃瓜子?這是我上午在杭州買的,用桂花炒的,吃起來甜滋滋,香噴噴的。”
蕭峰心想:“這是小女孩吃的零食,我吃
起來,像什麼樣子?”便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歡吃這東西。”
鐘靈“嗯”了一聲,一麵嗑瓜子,一麵四下打量,正巧看見酒肆牆上貼著的昭告王保保的死訊和捉拿慕容複的兩張榜文,笑道:“我先前從蘇州過來,沒在這裡歇過腳,倒不知道原來這裡也貼著他倆的告示。”
她頓了一頓,突然想到什麼,臉上露出驚奇神色,說道:“蕭大哥,你看這畫像上的慕容複,起碼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吧。你剛剛跟我說的那件案子,不是十二年前的舊案嗎?既然慕容博和你爹爹差不多年紀,這慕容複怎會在十二年前就二十五六歲了啊?”
蕭峰本在喝酒,聽到這話,凝目向慕容複的畫像看了半晌,餘光之中,瞥見那年輕大夫聽到鐘靈這話,也放下茶碗,抬頭向畫像看去。他心中一動,收回目光,說道:“看來我先前猜測果然沒錯,那日不止他們去了太湖,慕容複也去了太湖。”
突然之間,他心中轉過一個念頭:“大理國和衛國向來十分親近,反倒吐蕃遠在西南,和中原諸國無甚來往。這吐蕃國師先和大燕後裔慕容博結交,然後當著大理君臣的麵,將大理國王子擄走,還和慕容複在同一天去了太湖。
慕容家皆以興複大燕為終生之誌,當年慕容博聽說我爹爹要在九月初八那天,攜妻兒去武州拜壽以後,他去到少林派,向方丈謊稱丹國會在重陽節前後派出高手,侵襲少林寺,掠奪寺中收藏的武學典籍,便是為了殺死我們一家,借此挑起丹國和衛國的紛爭,趁著硝煙四起之際,他好招兵買馬,複興燕國。
慕容複是他的兒子,何況他名中有一個‘複’字,嘿嘿,這個‘複’字多半是興複燕國的意思,他怎麼可能沒有繼承慕容博的遺願。鳩摩智和他們父子先後交往,莫不是想要支持慕容複將中原攪得一團亂,到時他吐蕃好借此機會,發兵中原?”他雖然長於江湖,性情粗豪,但畢竟在丹國任職多年,對軍國大事還算了解,提起鳩摩智,他不似尋常江湖人一般,隻想到他那身厲害的武功,而是先想到他是吐蕃的護國法王。
鐘靈哪知道他已經想得這般深遠,臉上現出遺憾神色,說道:
“我明明早就見過這張畫像了,卻直到現在,才發現這張畫像的古怪之處,真是可惜!不然中午我就直接拿這件事問他了,那樣多好,倒不用咱倆在這裡東猜西猜的。”
說著將瓜子皮扔到桌上,又道:“蕭大哥,你說既然有人在太湖上見過慕容複,他和我說起那日他在太湖上的經曆的時候,怎的不直接告訴我,他見過慕容複啊?你說除了慕容複以外,他說的其他事情,會不會也都不儘不實的?”
蕭峰對賈珂頗為信任,說道:“那倒不會,想是他不確定慕容複究竟在這件事上起了什麼作用,也不確定你哥哥是不是落入他的手裡了,因此不好直接告訴你。”
便在此時,那年輕大夫走到兩人跟前,拿著酒杯,團團一揖,微笑道:“在下無意打擾兩位,不過適才聽到兩位提起慕容複,莫非兩位這趟也是去蘇州,找慕容複報仇的?倘若是的話,正所謂:‘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大家誌同道合,不如喝上幾杯。”聲音清朗,悅耳動聽。
鐘靈方知自己剛剛說的話,都給旁人聽見了,不由吐了吐舌頭,看向蕭峰,隻見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兄台倒很爽氣,快請坐下,隻不過你的酒杯太小,如何能夠喝得痛快?”又叫道:“酒保,再取一隻大碗來!”言下之意則是說:“不錯,我們確實是去蘇州找慕容複報仇的。”
那年輕大夫和蕭峰相對而坐,微笑道:“小弟酒量不佳,隻能勉強陪兩位喝幾碗酒,還望兄台不要嫌棄。”待酒保拿來酒碗,將酒滿上,那年輕大夫端起酒碗,將酒一口飲儘。
這酒是高粱酒,辛辣刺鼻,極易上頭,蕭峰見他生得纖細文弱,居然喝得這般豪爽,不由吃了一驚,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說完這話,也端起酒碗來,將酒一口飲儘。
鐘靈可沒他們這麼好的酒量,見他二人將酒喝完,便拿起酒壇,又斟了兩大碗,然後看向年輕大夫,笑道:“你剛剛不是說你酒量不佳嗎?喝這麼快,可彆喝醉了,那可難受得很。”
那年輕大夫微笑道:“在下的酒量確實不佳,但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說到這裡,他端起酒碗,笑道:“不,應該是
‘千碗少’才是!在下今年十九歲,自十三歲起,就一直在尋找慕容複的下落,卻始終如泥牛入海,了無音訊。
在下費儘周折,終於打聽到幾日前慕容複曾經去過蘇州,便連部屬也來不及帶齊,就急急奔向蘇州。也是老天垂憐,教我不僅打聽到了慕容複的下落,還在路上遇見了你們兩位誌同道合的好朋友,怎能不浮一大白?隻可惜這店裡的酒不夠醇香,不能令咱們儘興,實在是美中不足。”說完這話,又將第二碗酒,一碗乾了。
他二人連著喝了十幾碗酒,那年輕大夫皆是酒到碗乾,極儘豪邁,蕭峰本對他有幾分疑心,但見他酒量極佳,神情瀟灑,心中倒對他大生好感,說道:“這位兄台,還未請教你尊姓大名?”
那年輕大夫微微一笑,說道:“在下姓趙名明,無名小卒罷了。還未請教兩位尊姓大名?”
蕭峰道:“在下蕭峰,這位是鐘靈姑娘。”
趙明神色詫異,說道:“什麼?你……你是蕭峰?是那個被慕容博害得家破人亡,被喬氏夫婦收養,十八歲以前姓喬,之後改姓蕭,和生父回到丹國的蕭峰?”
蕭峰報出自己的名字,本就是想要借此試探這年輕大夫的話是真是假,畢竟當年慕容博妄圖挑起丹國和衛國之間的戰火的陰謀暴露以後,不少好事之徒都來到少林寺附近,找到喬氏夫婦,打聽這件事的真相,“喬峰”和“蕭峰”這兩個名字,也入過不少人的耳中。倘若這年輕大夫所言是真,既然他和慕容複有仇,那他絕不可能沒聽說過“喬峰”和“蕭峰”這兩個名字。
蕭峰見趙明滿臉詫異,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心道:“看來他果真和慕容家有舊。”當下微笑道:“這又不是什麼人人爭著用的好名字,我何必拿它來騙你?”
趙明臉上的詫異之色尚未散儘,說道:“原來兄台竟然是他,難怪,難怪,你和慕容博那廝有殺母大仇,如今慕容博雖已死了,卻不是死在你的手上,這便不算你為母報仇了。何況慕容複子承父誌,這幾年來,他屢次殺人,然後嫁禍彆人,妄圖挑起中原戰火,蕭兄你自然不能視若無睹了。”
鐘靈奇道:“趙大哥,你怎麼知道這幾年來,
慕容複屢次殺人,然後嫁禍彆人的,難不成你見過他?”
趙明歎了口氣,說道:“我情願我從沒見過他。”他眼望簷下的柳樹蔭,緩緩地道:“家父原是四海幫的幫主,這是個小幫派,兩位隻怕沒聽說過。我十二歲那年,幫中進了一個年輕人,名叫鄭已。他為人聰明,武功也不錯,很得我爹爹重用,不到五個月,就被我爹爹提拔為幫中清雷堂堂主。八月初七是我外公的生辰——”
蕭峰聽到這裡,不由心中一凜,暗道:“靈兒問他慕容複的事,他卻說起鄭已來,莫非這鄭已就是慕容複?當年慕容博算計我爹爹,不就是利用我爹爹攜妻兒去給嶽父過生日這件事,才得以向我們下毒手嗎?難不成慕容複也學會了他父親這一套?”
隻聽趙明繼續道:“每年這一天,我們一家都會去一百裡外的鎮子上給我外公祝壽。隻有那一年,我爹爹因在八月初四這天,被倒下來的架子砸傷了腿,雖然傷勢並不嚴重,但是幾個月內,他都不便走路,我媽媽隻好自己帶著我和小妹去外公家祝壽。我們是一大早走的,在外公家住了兩晚,等到第三天清晨,我們正待回家,就收到了消息,說是我爹爹在八月初七這一天,組織人手把一直和我們作對的鯨鯊幫的少幫主殺死了。
他自以為計劃周密,沒有半點破綻,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派去殺害鯨鯊幫少幫主的部屬還沒回來,就有一個小偷溜進我們四海幫中,偷聽到了我爹爹的計劃。這小偷雖然偷人財物,但居然良心未泯,他從四海幫離開以後,就去官府報了案,然後將這件事告訴了鯨鯊幫——”
鐘靈聽到這裡,忍不住驚呼一聲,說道:“啊喲,金波幫不也是這樣嗎?”說完這話,伸了伸舌頭,歉疚道:“真是對不起,打斷你說話了,你繼續講就是。”
趙明苦澀一笑,斟了碗酒,一口飲儘,然後道:“官府和鯨鯊幫聽說這件事後,立馬派人去抓我爹爹。我爹爹當時就在幫中,他明明大費周章,派人去圍堵截殺這鯨鯊幫的少幫主,卻沒想過消息可能走漏,有人可能會來對付他,你們說,這事怪不怪?
嘿嘿,我爹爹就在毫無準備之下,被
他們抓住。當時鯨鯊幫派來的人中,有一個女人癡戀少幫主,她見我爹爹被同伴抓住,心情激憤之下,上前幾步,一劍刺了過去,劍尖捅穿了我爹爹的心臟,然後拔出劍來,又一劍抹了脖子,和我爹爹一前一後,離開了人世。”
鐘靈大吃一驚,道:“這……這也和金波幫的事好像啊!金波幫的幫主王保保,不就是被官差抓住以後,用雷火丹自殺的嗎?”頓了一頓,說道:“是了,你爹爹是被人殺死的,王保保卻是畏罪自殺了。”
蕭峰沉吟道:“趙兄,既然你視慕容複為仇人,這幾年來,一直在苦苦尋找他,莫非你口中的鄭已,就是慕容複?圍堵截殺鯨鯊幫的少幫主這件事,並不是令尊的主意,而是慕容複的主意?”
趙明點了點頭,澀聲道:“我敢以自己的項上人頭擔保,這件事絕不是我爹爹的主意。不僅不是他的主意,我甚至覺得,他可能直到臨死之前,才從鯨鯊幫和官府的口中,知道這件事的。”說到這裡,眼中淚水盈盈,便要滿溢出來,他自知失態,忙彆過頭去,但是蕭峰和鐘靈仍然看見他眼中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過了半晌,趙明用衣袖擦乾淨臉上淚水,向蕭峰和鐘靈笑道:“小弟酒後失態,讓兩位見笑了。”
蕭峰搖頭道:“怎會。”
鐘靈安慰道:“趙大哥,你想到你爹爹死了,掉幾滴眼淚,算什麼失態啊。我爹爹活著的時候,待我很不好,但是這兩年來,我每每想到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心裡也挺難過的。”
蕭峰一怔,心想:“鎮南王什麼時候過世了?”隨即反應過來,鐘靈口中的爹爹,十有八|九是她母親的前夫鐘萬仇。他咀嚼鐘靈這句話,想是甘寶寶懷著身孕嫁給鐘萬仇以後,鐘萬仇因為此事耿耿於懷,恨屋及烏,對待鐘靈十分刻薄。
他心中頓時生出憐惜之意,伸手握住鐘靈的手掌,鐘靈臉上一紅,微笑看他,見他眼中滿是關切之意,似是在說:“你父母雖然待你不好,但我往後一定會好好待你。”
趙明隻作沒有看見,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手上也沒有多少證據,不過就這麼一說,兩位也姑且這麼一聽。我之所以認定這件事
絕不是我爹爹的主意,是因為:
一來,我家和鯨鯊幫其實沒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離得太近,難免有些生意上的衝突。我爹爹性格隨和,不喜歡和人爭鬥,他早就和我媽商量過好幾次,等我家小妹再長大一點,就和鯨鯊幫的幫主商量婚事。這樣一來,我們兩家結為兒女親家,大家都是一家人,也就不會發生這麼多爭端了。
二來,我爹爹和我媽媽感情甚篤,並且他年輕的時候,幾次敗儘家產,全靠我外公出手相助,因此我爹爹一直對我外公極為尊敬。他在世之時,常跟我說,我外公便如同他的親生父親一般,倘若我爹爹要對鯨鯊幫的少幫主動手,他哪一天不能動手,乾嗎非要選在我外公過壽的日子?
三來,我母親是他的枕邊人,我是我們四海幫下一任幫主,我那時年紀雖小,但早已開始偕同爹爹處理幫中內務。這麼大的事情,我爹爹何以不和我媽媽還有我商量一下,甚至連知會都沒有知會一聲。假如不是我媽媽一時興起,決定在外公家裡多住一天,我們沒有聽到消息,直接回到四海幫,隻怕當時就被鯨鯊幫的人殺死了。”
蕭峰心想:“倘若他說的都是真話,那麼這件事,確實不可能出自他父親之手。”隨即心念一轉,問道:“趙兄,你這三點確實合情合理,隻是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趙明笑道:“蕭兄請講。”
蕭峰問道:“你是怎麼知道鄭已就是慕容複的?”十二年前,朝廷圍剿燕子塢之時,慕容家四大家臣拚死禦敵,才保護慕容複成功逃出燕子塢,沒有落入朝廷之手。因此這些年來,朝廷雖然一直在通緝慕容複,卻從沒確定過他的長相。既然趙明說早在六年前,他就開始四處尋找慕容複的下落了,那他顯然當時就知道鄭已就是慕容複。便是想通這點,蕭峰才向他詢問這件事。
趙明微微一笑,嘴角之間,頗有輕蔑之意,說道:“我最初是不知道的,畢竟那日去截殺鯨鯊幫少幫主的幫眾,全都死在了海上,而鄭已也再沒出現過,他平日裡表現得忠心耿耿,我和媽媽自然沒想過他會害我們,隻道去截殺少幫主的人之中,也有他一個。我……唉,我和那位閩浙
巡撫賈大人一樣,天生就喜歡男人,那鄭已比我大了幾歲,模樣英俊瀟灑,做事從容有度,我不知不覺間,就喜歡上了他。”
蕭峰和鐘靈吃了一驚,均想:“難怪他聽到這件事,臉上神情會這麼奇怪。”鐘靈心念一轉,往蕭峰身邊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但還是覺得不夠靠近,索性坐到蕭峰身邊,然後拿起他的酒碗,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