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怎會沒有分彆。
倘若他二人隻是想做獨來獨往的江湖豪客,自然不必理會旁人的生死,但如今他二人想做的是天下的霸主,若是因為此事,失了民心,日後縱使坐上了那個位子,也絕不可能坐長久了。當年劉邦攻進鹹陽,放著富麗堂皇的宮殿不住,率軍退到灞上,還與當地的名士約法三章,為的不就是民心麼。
賈珂本該將這些顧慮告訴王憐花,但是此刻,他一個字也不想說。
為什麼呢?
也許是因為今晚的月光實在太亮。
也許是因為山上的夜風實在太大。
也許是因為腳下的積雪實在太白。
賈珂微笑著瞧著王憐花,漸漸的月光、夜風、積雪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融化在王憐花溫柔的眼波之中。賈珂拉住王憐花,兩人停了下來,他湊了過去,在王憐花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站直身子,繼續微笑著瞧著王憐花。
王憐花也微笑著瞧著賈珂,明明已經在一起這麼久了,但在賈珂的嘴唇碰到他的一瞬間,他的心臟還是偷懶地停了一拍。
為什麼呢
一定是因為今晚的月光太亮,將賈珂湊過來時的模樣照得太過清楚,他隻顧去看賈珂的睫毛,心臟就跟著賈珂睫毛顫動的頻率跳動了。
一定是因為山上的夜風太大,便如吹皺了一池春水,將他的心跳吹得亂七八糟。
一定是因為腳下的積雪太白,宛如一麵平整光滑的鏡子,將賈珂如何湊過來親他的模樣,照得清清楚楚。
王憐花眨了眨眼睛,突然拉著賈珂的手,快步向山下奔去。
賈珂哈哈大笑,問道:“你這是急著做什麼去啊?”
王憐花側過頭來,向他一笑,說道:“找太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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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簫道人側目望向黃蓉離開的背影,忍不住一笑。他本來隻剩一口悠悠餘氣在胸中,這麼一笑,來不及看見王憐花被黃蓉殺死,這口餘氣便從胸中出來,人也氣絕身亡了。
他的魂魄離開身體,一抬頭,隻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從地底鑽了出來,或穿黑衣,或穿白衣,臉色慘白,神情怪異,令人望著便覺可怖。
他還來不及反應,一個鬼判右手一揮,一道鐵索如蛇一般向他射來,在他身上纏了好幾道,將他緊緊捆住,然後道:“你陽壽已儘,這就跟我們走罷。”
玉簫道人還想多待一會兒,看看王憐花是如何死在黃蓉手上的,求情道:“諸位大人,還有一個人,馬上也要死了。咱們何不在這裡多待一會兒,等那人死了,再一起上路?各位在陰間陽間,來來回回,走上這麼多趟,多耽誤事啊。”
都判官哼了一聲,說道:“這就不關你的事了!這就走罷!”說著轉過身,向前跨了一步,消失在虛空之中。眾鬼拽著玉簫道人,將他帶去了冥府。
來到冥府的魂魄,須得先去酆都天子殿,受判官審判。
玉簫道人來的不是時候,這幾天陽間死的人著實不少,這當兒都在他前麵排隊,隊伍從天子殿排到了前麵的哼哈祠。
眾鬼對這景象倒是習以為常,伸手一指站在隊伍最後,對玉簫道人道:“你去那裡站著。”
玉簫道人拖著一身沉重鐵索,來到隊伍最後,見前麵這人穿著一身白衫,身上傷痕累累,鮮血淋漓,一下就猜到這人的身份,不由一樂,仗著他們都是魂魄,誰也傷不到誰,主動向這人搭訕:“前麵這位兄台,你是姓賈,姓江還是姓玉啊?”
那人兀自低頭望著腳尖,沉默不語,似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玉簫道人豈會輕易放棄,於是提高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前麵這位兄台,你是姓賈,姓江還是姓玉啊?”
那人終於聽見玉簫道人的話,一怔之下,回過頭來,因是魂魄,脖子直接轉了半圈,臉上肌肉扭曲,眼光中滿是恨意,咬牙道:“你看我姓賈,姓江還是姓玉?”
玉簫道人定睛一看,原來這人不是賈珂、小魚兒和玉無缺這三兄弟中的一個,而是他的師弟寧光道人。他大吃一驚,問道:“你怎會在這裡?”隨即反應過來,脫口而出:“原來那個賈珂是你!”
寧光道人忘了他們如今都已死了,也不作聲,抬起手,便想掐死玉簫道人。哪知他的手臂一動,身上的鐵索就向裡一收,將他捆得更緊。
他無可奈何,隻好垂下雙手,恨恨地道:“師兄,你真好啊!咱們做了十幾年師兄弟,你竟然連你的師弟都認不出來!初時賈珂將我製住,點住我的穴道,把我扮成他的模樣,我心中雖然害怕,但想到在廳中主持勸降之事的人,是我的好師兄,他一定能認出我來,就沒有太過害怕,哪想你竟然任由他們一刀刀地捅死你的師弟!你這樣待我,對得起咱們十幾年的同門情誼嗎?”
玉簫道人歎了口氣,說道:“師弟,如今你死了,我也死了,咱們兩個死人,在這陰曹地府裡爭論生前的事,又有什麼意思?咱們倒不如說一點開心的事。”
寧光道人冷笑道:“什麼開心的事?咱倆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一定沒有好下場。你說開心的事,指的是一會兒判官會怎麼判咱倆嗎?師兄,你說判官是會把咱倆放在石臼裡用杵來舂搗,放在桌子上用鋸子鋸成兩段,還是會把咱倆扔進油鍋裡炸上他娘的幾十年啊?”
玉簫道人臉色鐵青,冷冷地道:“你自己技不如人,被賈珂製住,落得現在這個下場,你有本事去找賈珂索命,我不欠你什麼,你不必向我發脾氣。”說罷,轉過身去,任憑寧光道人如何在他身後叫喊咒罵,他都不再理睬寧光道人,專心致誌地等待王憐花過來。
過了良久,忽聽得人聲喧嘩,眾鬼領著一群魂魄從宮外走了過來,在玉簫道人身旁停下,吩咐這群魂魄在他身後排隊。
玉簫道人來回打量,見這群魂魄都是先前和他喝過血酒的中原武林人士,個個愁眉苦臉,有的唉聲歎氣,有的直抹眼淚,有的小聲咒罵,還有的破口大罵,什麼“直娘賊”,什麼“姐弟亂|倫生出來的狗雜種”,“什麼豬狗不如的畜生,日後必定不得好死,給人千刀萬剮,給金蠶吃光腦子,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扔進油鍋裡炸著玩”,都是些汙言穢語,惡毒鄙陋,肮臟齷齪。
玉簫道人凝神一聽,發現他們這些汙言穢語十之八|九都是罵賈珂,偶爾才罵一句自己,不由大為驚奇,忍不住問道:“諸位同道,你們是怎麼死的?王憐花呢?他還在人間嗎?”
此言一出,眾魂魄停下咒罵,一齊向他瞧了一眼,這才發現比他們早到一步的這個魂魄是誰。
他們雖然怨恨賈珂,但也不曾忘記,是誰害得他們落到這步田地的,乍見這個罪魁禍首,如何不怒?個個滿臉怒容,過去要痛打玉簫道人,還沒跨出一步,就被身上鐵索製住,身子無法動彈,隻能留在原地,指著玉簫道人破口大罵。
玉簫道人由著他們罵,見離他最近的一個魂魄罵得累了,停下來休息,問道:“司馬掌門,你怎會是第一個喪命的呢?”
司馬掌門罵道:“操|你奶奶的臭牛鼻子,你還有臉問我,我怎會是第一個喪命的?這不都得怨你麼!你的結盟酒和斷頭酒,早給賈珂暗中調換了。我們為了活命,捅了賈珂一刀,然後就著他的血,喝了你的結盟酒,酒中有毒,現在毒發身亡了,不就來這裡了嗎?你這牛鼻子不是說,這酒要過上好幾天,才會毒發身亡嗎?怎的不到小半個時辰,我們就來這閻王殿報到了?”
玉簫道人沒想到賈珂竟然在這兩種酒上做了手腳,不由駭然失色,隨即想到自己已經死了,賈珂再怎樣詭計百出,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難道賈珂還能追自己追到閻王殿不成?
霎時間鎮定如恒,不以為然地道:“貧道在這種事上欺騙各位,又有什麼意思?想是賈珂暗中調換這兩種酒的時候,不是簡單地將有毒的酒和沒毒的酒交換了酒壺,而是兩個酒壺都倒上了新酒,然後一個放了他帶來的毒藥,一個沒有放毒藥罷了。”頓了一頓,又道:“貧道記得鮮於掌門是第一個喝我的結盟酒的人,按說第一個喪命的人應該是他,貧道怎麼沒有看見他?”
好些魂魄聽到這話,臉上神色奇怪,似鄙夷,似憐憫。一魂魄道:“他本想對賈珂用金蠶蠱毒,以此來威脅王憐花交出解藥,哪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中了金蠶蠱毒。”
玉簫道人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看來你們中的這種劇毒,和金蠶蠱毒的毒性相克,所以鮮於掌門明明是第一個喝下毒酒的人,卻直到現在都沒有死。”向眾魂魄掃了一眼,又道:“其他人呢?他們也如鮮於掌門一般中了金蠶蠱毒,所以現在還在人世嗎?”
這些魂魄十之七八都是王憐花剛一露麵,就離開大廳,經過花園、地道,逃到上麵,後來體內毒性發作,死在了山上的那些“聰明人”,他們死後遇到了那十二個假裝喝下毒酒,最後死在地洞裡的“聰明人”的魂魄,方知後麵的事情,無不悔恨不已。
玉簫道人這句話宛如一條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們臉上,他們向玉簫道人恨恨地瞪了一眼,然後垂下了頭,不再搭理玉簫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