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寬敞舒服,四壁非常的厚,街上的嘈雜之聲,完全被隔絕在車廂外麵。
車上非常安靜,除了許金元的哀嚎聲之外,再也聽不見第二種聲音。
陸小鳳卻希望車上沒有這麼安靜。
雖然他仗著自己武功不錯,跟著這兩個來路不明、武功高深的黑衣大漢上了車,但他畢竟也是人。
隻要是人都會緊張,他現在就十分緊張,緊張到覺得這一片安靜之中,隱藏著一些世上一些最危險、最可怕的事。
陸小鳳忽然笑道:“本來相逢就是有緣,如今咱們又坐在同一輛車上,來找同一個人算賬,緣分不可說不深。在下陸小鳳,咱們不如交個朋友?”
那兩個黑衣大漢尚未回答,躺在他們腳邊的許金元突然停下呻|吟,看了陸小鳳一眼,隨即捧著肚子繼續呻|吟。
臉上沒有刀疤的大漢說道:“你是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笑道:“看來我在江湖上也算是有點名氣。”
臉上沒有刀疤的大漢說道:“可是我隻看見了兩條眉毛,你另外兩條眉毛在哪裡呢?”
陸小鳳笑了笑,說道:“它們隻是暫時看不見了,過上幾天,說不定就會長出來。”
臉上沒有刀疤的大漢點了點頭,向陸小鳳露出微笑,看上去十分和善,說道:“這是我哥哥阿花,我叫阿樹,這是我們倆現在的名字。”
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大漢,看著魁梧雄偉,陰鷙凶悍,尤其臉上那一道刀疤,雖是陳年的傷疤,仍然顯得十分猙獰,陸小鳳敢拿自己的一對眉毛發誓,這大漢若是在晚上湊到小孩麵前,一句話都不用說,一定就能把小孩嚇得嚎啕大哭,可是他的名字,竟然叫阿花。
陸小鳳好容易才沒有笑出來,他當然沒有錯過臉上沒有刀疤的大漢說的“這是我們倆現在的名字”,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說阿花和阿樹是他們兄弟的假名。
或許他們兄弟是不想把自己的真名告訴陸小鳳,才臨時編了這兩個名字。或許他們兄弟是想要告彆從前的生活,在遇到陸小鳳之前,就已經取好了這另個名字。
看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大漢,對弟弟說他叫阿花這一點毫無異議,陸小鳳覺得應該是後者。
“阿花”這個名字,小女孩用的都不多,一個彪形大漢卻用這個名字,陸小鳳好笑之餘,忍不住去想,難道這個大漢看著陰鷙凶悍,不好接近,其實內心非常溫柔,非常喜歡侍弄花草?
陸小鳳笑道:“既然咱們已經是朋友了,那我可不可以問你們一句,你們是來找許進寶算什麼賬的?”
阿樹微笑道:“我們是為了一個朋友來的,你呢?”
陸小鳳笑道:“真巧,我也是為了一個朋友來的。”頓了一頓,又道:“他帶走了我一個朋友,你們不介意我在車上問一問他,他把我那個朋友送去哪裡了吧。”
阿樹微微一笑,說道:“你現在就可以問他。”
陸小鳳伸手抓住許金元的衣領,將他拽了起來,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你不必一直在這裡哀嚎,我們都知道,你的肚子早就沒有那麼疼了。”
許金元歎了口氣,說道:“我也不是假裝肚子疼,而是真的挺疼的。”然後向陸小鳳一笑,說道:“一會兒你也會知道,他們倆的拳頭到底有多硬了。”
陸小鳳道:“那就不用你擔心了,如果我是你,我隻會擔心,我會不會挨第二下。”
陸小鳳這句話一出口,就見許金元臉上閃過恐懼之色,心想:“看來他們兩個的拳頭,砸在身上真的很疼。”然後板起臉來,說道:“你可知道不止他們會揍人,我也會揍人?”
許金元苦笑道:“我當然知道,除了剛出生的小孩,還有病得動不了的老人之外,這世上就沒有人不會揍人。”
陸小鳳道:“如果你不想被我揍,最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
許金元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你不用在這裡威脅我,我都已經被他們抓到馬車上了,無論你威不威脅我,你們問我什麼,我都會老老實實地回答你們。”
陸小鳳道:“你把姬冰雁交給誰了?”
許金元目光閃動,問道:“你真的要在這裡問我?”
陸小鳳道:“哦?”
許金元道:“姬冰雁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富豪,誰都知道他有很多的錢。這兩個人是什麼來曆,我不清楚,雖然他們說他們要找我算賬,但我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要找我算什麼賬。
我不清楚他們有沒有錢,但看這輛馬車,就知道他們日常開銷絕不會小了。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容易就會缺錢,如果你是他們,你聽說了姬冰雁的下落,難道不會心動嗎?”
陸小鳳神色平靜,說道:“哦。你把姬冰雁交給誰了?”
許金元見陸小鳳如此無動於衷,隻好道:“‘活財神’朱老爺子生前一共有六個女兒,兩個兒子。雖然他在世的時候,說過他百年以後,要把自己的全部家產,留給最小的女兒朱七七,但是朱七七從沒插手過朱家的生意,而且對做生意沒有半點興趣。
朱家的三個精明強乾的女兒,見朱七七一句不提‘活財神’這句話,就當‘活財神’這句話不存在,聯手眛下了大部分家產,把剩下的留給了朱七七。
‘活財神’的大兒子朱五平時出手闊綽,又愛豪賭,而且賭運很好,常常今天贏個三十萬兩,明天贏個五十萬兩,也不知他是走了黴運,還是中了彆人的圈套,一個月前,在濟南巨富‘花開富貴’的花四爺的山莊裡,輸給了人家六百七十萬兩銀子。”
朱五喜歡跟人豪賭這件事,陸小鳳確是有所耳聞,記得大半年前,他還在賭場裡,聽彆人滿臉豔羨地說,這位朱五公子在大同府與人一場豪賭,一夜之間,就贏了五十萬兩銀子,大同府的人都說,朱五公子一來,就把大同府的銀子全都帶走了。
陸小鳳也喜歡沒事就去賭場玩上幾把,但他最多一次,也隻拿出了一萬兩銀子,如朱五這樣,十幾萬兩、幾十萬兩的拿出來玩,他是沒有這個財力的。
當時聽說朱五豪賭的事跡,陸小鳳心裡不是不羨慕,這時聽說朱五竟然輸給了人家六百七十萬兩銀子,好一個天文數字,陸小鳳簡直想象不出來,朱五是怎麼在賭桌上輸了這麼多錢的,難以置信地道:“六百七十萬兩銀子?”
許金元道:“不錯,就是六百七十萬兩銀子,聽說本來還有幾千兩銀子,但是贏了錢的那個人把那幾千兩銀子抹去了,要朱五還他六百七十萬兩銀子就好。朱五自己當然拿不出這個錢來,債主就去朱家要錢,說了些威脅的話,不過到底說了什麼,就隻有他和朱家人知道了,我隻知道債主給了他們三個月的時間,如果再不還錢,朱五的下場就會很慘。
朱七七和朱五感情深厚,聽了債主的威脅,害怕的什麼似的,就要幫朱五還錢,但她自己隻分得了‘活財神’一小部分家產,就算她把手上所有的錢都拿出去,也遠遠不到六百七十萬兩。
她去找她那些姐姐姐夫商量給朱五還債,隻有兩個姐姐和她一樣,願意拿出全部身家給朱五還債,餘下的三個姐姐,都推三阻四,隻肯拿出三十萬兩來。
朱七七湊不到錢,終於想起‘活財神’在世的時候,說過要把全部家產都給自己,就去找她那三個眛下本來屬於她的家產,還不肯拿錢救朱五的姐姐,要她們把她的家產還給她。
但是朱家這幾個兒女的生意,本來就是靠著朱家做大的,看上去生意興隆,紅紅火火,其實都是長在朱家這棵大樹上的樹枝,如果朱家這棵大樹沒有了,樹枝自然用不了多久,就會枯萎了。
朱七七向這三個姐姐索要朱家的家產,就是要把這棵大樹要走,就是要斷了她們的財路,她們當然不願把家產還給朱七七,但也不願擔下父親屍骨未寒,就霸占妹妹的家產的罪名,隻好一邊穩住朱七七,讓朱七七再給她們一點時間,等她們把自己的生意和朱家的生意切割乾淨了,就把朱家的家產還給朱七七,一邊四處籌錢。
我不知道綁架這個主意,是誰給她們出的,還是她們自己想的,總之朱四四的丈夫,衡山派劉正風的長子劉芳,托一個朋友聯係上了我,請我綁了姬冰雁交給他,事成之後,他把姬冰雁名下的鋪子的兩成送給我。
我沒要姬冰雁的鋪子,畢竟姬冰雁這樣不明不白的失蹤了,難保不會有官府追查他的下落,我收下了姬冰雁的鋪子,可能錢沒賺到幾個,麻煩卻招來了不少。我和劉芳討價還價,最後他答應給我十二間他自己的鋪子。”
衡山派劉正風已經五十餘歲,憑借三十六手‘回風落雁劍’,號稱衡山派第二高手,僅在掌門莫大先生之下。
陸小鳳對朱家不甚了解,也不知道朱四四的丈夫是誰,不過他和劉正風見過一麵,知道劉家已經發家了好幾代,到了劉正風這一代,家財富厚,遠勝一般富商,加上劉正風是衡山派的第二高手,而衡山派的掌門莫大先生行蹤詭秘,鮮少在人前現身,對門派俗務也不怎麼熱衷,拜劉正風為師的人,遠比拜莫大先生為師的人多。
是以無論是在衡山派還是在江湖上,劉正風的話都比莫大先生的話要管用不少,“活財神”衝著劉正風在武林中的人脈,把女兒嫁了過去,倒也不怎麼奇怪。
隻是五嶽劍派近年來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名聲不錯,劉正風本人也頗有俠名,陸小鳳實在無法相信,劉正風的兒子,會做出這種事來。
許金元看出陸小鳳的懷疑,說道:“陸大俠,我知道你在江湖上朋友很多,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話,大可以去找你信得過的朋友打聽打聽。
雖然朱五公子在花四爺家裡輸錢這件事,才過去一個月,朱家和債主見過麵以後,就一直封鎖消息,以免知道的人太多,影響了他們的生意,而且有衛國的老皇帝被人刺殺,新皇帝登基這件事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沒幾個人關心朱家的事,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在少數,尤其是濟南那邊,可能就沒幾個人不知道的。朱家發生的這些齟齬,該知道的人也是都知道的。
甚至後來朱七七的一個朋友,叫什麼熊貓兒,聽說了這件事,大概是想要贏得佳人芳心,就偷偷潛入債主的家裡,幫朱七七把朱五偷出來,結果自己著了債主的道兒,如今不知是死是活,朱七七去找債主要人,債主跟她說,她給自己一百萬兩銀子,自己就把熊貓兒交給她,這件事,知道的人也並不算少。”
陸小鳳離開京城以後,一直在調查“七月十五”的事,還真沒有留意朱家這些事情,一時之間,也沒法確定許金元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說道:“我會的。你先前跟我說,你已經把姬冰雁交到彆人手上了,這個‘彆人’,指的就是劉芳?”
許金元點了點頭,又道:“我是要把姬冰雁交給劉芳,不過來接姬冰雁的人,不是劉芳,是他的一個朋友。”
陸小鳳道:“朋友?”
許金元說道:“他叫陳燝。”
陸小鳳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也不知這人是一個無名小卒,還是這個名字是一個假名,問道:“你怎麼確定,這人一定是劉芳的朋友?”
許金元道:“他給我看了劉芳的親筆書信,我和劉芳有過書信來往,我認識他的筆跡。我和劉芳約好,他收到姬冰雁以後,就把十二間鋪子給我,他爹劉正風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不怕他賴賬不給。”
陸小鳳本來對許金元的話半信半疑,聽到許金元說他和劉芳有書信來往,眼睛一亮,問道:“你和劉芳的信呢?”
許金元道:“在興州城的興隆當鋪裡。”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片,說道:“票據在這裡,但是隻有票據,取不出那幾封信,隻有我親自過去,才能取出來。”
陸小鳳將那張紙片拿了過來,低頭一看,果然是當鋪的票據,“興隆”兩個黑字在紙上格外顯眼。
陸小鳳抬起頭來,也沒見他有什麼動作,那張票據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陸小鳳道:“陳燝要把姬冰雁帶去哪裡?”
許金元看著陸小鳳的手,說道:“我不知道,但我想肯定不是湖南,劉芳應該不敢在他爹的眼皮底下做這件事。朱家的大部分家產,就是被朱一一、朱四四和朱六六眛下的,如今朱一一在京城,朱六六在杭州,我想陳燝應該是去這兩個地方。”
陸小鳳輕輕吐了口氣,心想如今京城因為還沒找到宮九,戒備格外森嚴,陳燝應該不會給自己找麻煩,把姬冰雁帶去京城。他們有九成可能,是把姬冰雁帶去了杭州。
當務之急,是聯係上賈珂和王憐花,然後去當鋪取出這幾封信,到時用這幾封信當籌碼,威脅朱家人把姬冰雁交出來。
好在朱家人並不是窮凶極惡之輩,把姬冰雁抓走也是為了錢財,一時半會兒,不會害了姬冰雁的性命,現在去追姬冰雁,一定還來得及。
陸小鳳言念及此,看向阿花和阿樹,想要請他們把他放在路邊,既然他已經知道姬冰雁的下落了,許金元是死是活,就不關他的事了。哪知目光和阿樹相接,就見他臉露微笑,看著自己,眼色中深情無限,仿佛自己是他放在手心上的珍寶。
要知道阿樹臉上雖然沒有刀疤,但也是一個濃眉大眼,鼻子高挺,皮膚微黑,身材魁梧的大漢,看著比陸小鳳自己還要高上半個腦袋,寬上半個身子。他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皮裘,看不見他的身材,但陸小鳳隻看他的臉,就覺得這件黑色皮裘下麵,必是一身虯纏糾結的肌肉。
如果阿樹是一個容顏嬌媚,體態婀娜的姑娘,陸小鳳被她這樣看著,定會神魂飄蕩,心癢骨軟,飄飄然覺得這是一個美夢,一時半會兒不願醒來。可是阿樹是一個魁梧雄偉,陰鷙凶悍的大漢,陸小鳳被他這樣看著,隻覺得毛骨悚然,十分膈應,恨不得立刻跳車逃跑,仿佛再晚一點,就會被這個噩夢吞噬了。
陸小鳳鐵青著臉,乾巴巴地道:“我想下車。”
他一個字都沒有多說。
他生怕多說一個字,自己就忍不住吐了。
阿樹微笑道:“你真的要下車?”
他說話的時候,還在含情脈脈地看著陸小鳳。
誰看見他的目光,都會相信,他已經深深地愛上陸小鳳了。
陸小鳳也是這樣想的。
他甚至都不太想吐了,他隻想一拳打扁阿樹的鼻子。
但他沒有。
他還沒有忘記許金元先前挨的那一拳。
快得他根本沒有察覺的那一拳。
他隻是點了點頭,說道:“我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
阿樹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他的笑容看上去非常的神秘,道:“那你有什麼想帶走的嗎?”
陸小鳳一怔,攤開了手,剛剛消失不見的票據,又重新出現在了他的手心上,說道:“我隻想帶走這一樣東西。”
阿樹臉上仍然帶著神秘的微笑,問道:“你真的隻想帶走這一樣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