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沅君這才明白這兩個太監說完了話之所以不走,是為了要鴻章的身契,連忙找了出來,兩個太監收下身契,當下便去了禦書房,把鴻章的身契交給賈珂。
賈珂瞧了一眼,遞給站在旁邊的“鴻章”,笑道:“以後你自己收著吧。”“鴻章”低頭一笑,接過身契,沒有說話。
站在旁邊的一個太監見皇帝和“鴻章”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兩人目光都顯得情意綿綿,忽然說道:“皇上,剛剛上官娘娘打發宮女過來,問您什麼時候去溪月殿,娘娘給您做了幾樣點心,知道您什麼時候過去,好心裡有數,免得點心放涼了,就不好吃了。”
上官娘娘是近來最得李訛龐寵愛的妃子,這些太監宮女幫皇上跟前的大紅人說話倒不奇怪,但是明明看見皇上正在跟彆的女人眉目傳情,卻硬要在這時候幫大紅人說話,就很奇怪了。
賈珂心想:“這個太監一定收了上官飛燕不少好處,就是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臉上露出恍然之色,說道:“今天煩心的事情太多,朕都忘了要去她那裡了。親手給朕做點心,她真是有心了,朕現在就過去。”站起身來,看向“鴻章”,說道:“你跟朕一起去。”
李訛龐雖然不算荒淫無度,但也絕不清心寡欲,而且他看女人最重視外貌,甚至遇到美貌的男人,心也會動上一動,如今待在書房的太監宮女,最年輕的一個,也在李訛龐身邊服侍了三年了,聽了賈珂的話,都已偷偷笑了起來,均想上官娘娘再美豔絕倫,再得皇上寵愛,到底還是敵不過皇上的喜新厭舊。如果鴻章是溪月殿的宮女也就罷了,偏偏是皇上自己的宮女,若是皇上在溪月殿寵幸了鴻章,明天上官娘娘可真要成宮裡的笑話了。
賈珂來到溪月殿,呀的一聲,殿門打開,上官丹鳳笑吟吟地迎了出來。她白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頭上珠翠爭輝,身上繡帶飄颻,大概是因為宮裡連著死了好幾個人,這會兒打扮得格外素淨,身披一襲雪青色的綢衫,頭上挽著銀色的絲帶,皮膚略顯蒼白,顯得楚楚動人。
上官丹鳳挽住賈珂的手臂,柔聲道:“臣妾還以為皇上今晚累了,不過來了呢。”
上官丹鳳的手一碰到賈珂的手臂,賈珂便覺後頸一緊,好似有數百枚針在紮自己的後頸。他知道王憐花此刻的表情一定非常和善,不由得一陣心虛,卻也不能立刻推開上官丹鳳,免得引起懷疑,隻能歎了口氣,說道:“朕就是心裡累了,才要來愛妃這裡待著。”
上官丹鳳嫣然道:“皇上若能在臣妾這裡得到一點兒安慰,那是臣妾的榮幸。臣妾知道皇上已經用過晚膳了,所以做了皇上最喜歡吃的淩雪糕和乾梨卷,皇上要不要嘗幾口?皇上第一次吃臣妾親手做的淩雪糕的時候,還說這不應該叫‘淩雪糕’,而應該叫‘忘憂糕’,您每次吃到這個,就好像見到了臣妾,心裡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這淩雪糕和乾梨卷都是西域的點心。淩雪糕是用葡萄糕、核桃仁、杏仁、芝麻、玫瑰花等物製成餡料,再用糖絲一條條纏繞起來,看上去和龍須酥頗為相似,乾梨卷是把酸奶製成的奶條,又鹹又酸,還硬邦邦的,裡麵放了鹽漬的乾梨肉,味道可想而知。
賈珂先前在路上吃過這兩種點心,淩雪糕樣子很好看,味道平平無奇,乾梨卷難吃的他至今都無法忘懷,當時還跟小魚兒、張無忌他們吐槽,這種東西竟然也有人喜歡吃,沒想到他真就碰到了一個。
賈珂笑著答應,跟著上官丹鳳來到臥室,臥室裡放著好些鮮花,除了當季的梅花之外,還有玫瑰、茶花、蘭花、水仙等在暖房裡培育出的,本不該在冬天出現的花卉。
賈珂坐到桌旁,上官丹鳳讓下人去外麵帶著,親手端來了兩盤糕點,還拿了一瓶葡萄酒和兩隻碧光粼粼的夜光杯,放到桌上。
她先斟了一杯酒,然後摘下一朵玫瑰花,玫瑰花的花刺都已事先刮下來了。她將玫瑰花纏在酒杯上,送到給賈珂麵前,嫣然一笑,說道:“我要把最美的花,送給我的陛下。”
葡萄酒是紅色的,玫瑰花也是紅色的,夜光杯則是墨綠色的,燈光照在上麵,顯得蒼翠欲滴,熠熠生輝。淡淡的綠光映在上官丹鳳的手指和手背上,襯得她的手掌修長柔潤,白得近乎透明。
賈珂對麵前這位如花少女毫不動心,但是李訛龐不可能不動心,尤其今天上午,上官丹鳳跳了一支舞,李訛龐就把她抱在了懷裡,賈珂若是接下這杯葡萄酒,上官丹鳳一定就順勢到他懷裡了。
賈珂隻好歎了口氣,伸手推開麵前的夜光杯,說道:“朕今天看得紅色太多了,不想再看紅色了。”
上官丹鳳聽了這話,立刻將這杯葡萄酒放到桌上,說道:“是妾身考慮不周,隻想著皇上平時很喜歡喝葡萄酒,就拿出皇上上次賞賜給臣妾的這瓶波斯葡萄酒了,竟然忘了皇上看到這瓶波斯葡萄酒的顏色,可能會觸景生情,還請皇上恕罪。”
賈珂笑道:“你本就沒有罪,朕如何寬恕你?這不過一件小事,讓他們換一種酒就是了。”
上官丹鳳笑道:“皇上體貼臣妾,是皇上待臣妾好,臣妾卻不能恃寵而驕,不向皇上賠罪。我這就叫他們進來換酒。”拿起桌上的夜光杯和那瓶葡萄酒,走到門前,叫外麵的宮女把門打開,然後把手裡的東西遞給那宮女,說道:“拿壇桂花酒過來,還有熱酒的紅泥小火爐也拿過來。”
外麵幾個宮女連聲答應,不一會兒送來一壇桂花酒,一隻紅泥小火爐和一隻熱酒用的壺。幾個宮女將那隻紅泥小火爐放到他二人的身旁,點著爐子,再把壺放到爐子上,揭開壺蓋,倒進去了半壇桂花酒。桂花酒本就有種淡淡的桂花香氣,這時有爐子加熱,酒氣蒸騰,滿室飄香。
一個宮女提起壺來,斟了兩杯酒,放在桌上,然後到外麵候著,臥室裡又隻剩下賈珂和上官丹鳳兩個人。
上官丹鳳拿起一杯酒,送到賈珂麵前,笑吟吟地道:“皇上,臣妾敬你一杯。”
賈珂拿起酒杯,假裝喝了一口,將半杯酒倒在藏在袖子裡的手帕上,然後放下酒杯,歎了口氣,說道:“朕今天上午還想,等衛國的迎親隊伍來了,朕得多找幾個酒量好的人跟他們喝酒,讓他們見識見識西泥國的酒量,哪想到下午銀川就遇刺了。”
上官丹鳳柔聲道:“皇上,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明天就醒了,您也彆太擔心了,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臣妾真擔心您的身子會經受不住。”
賈珂聽到上官丹鳳說銀川公主說不定明天就醒了,也不知上官丹鳳是真的這樣認為,還是因為青鳳閣的宮人侍衛都是李訛龐的心腹,對李訛龐十分忠心,賈珂先前也叮囑過他們,不許跟任何人透露公主的情況,上官丹鳳自己打聽不到銀川公主是否已經醒了,隻好在這裡試探他。
賈珂歎道:“朕自然經受得住,就怕銀川這孩子醒來以後,知道刺殺她的人是誰,會經受不住。她還沒有嫁過去呢,就遇到了這種事,你也知道她向來心高氣傲,朕就怕她知道了以後,會想不開。”
上官丹鳳臉上露出詫異之色,說道:“臣妾聽說刺殺公主的刺客叫作唐玉,出身蜀中唐門。蜀中唐門和公主有什麼過節嗎?為什麼公主知道刺客是誰,會想不開?”
賈珂將酒杯放下,說道:“這不是你應該問的。”
上官丹鳳垂下了頭,漆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披在雙肩,說道:“是。皇上知道的,臣妾和公主一向要好,公主心裡不快活,臣妾心裡也為她難受。”握住賈珂的手,說道:“皇上就原諒臣妾吧。”
賈珂道:“你知道這件事不是你該問的就好。”歎了口氣,說道:“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朕煩心了一整天了,到了晚上,還是輕鬆一點。朕家裡的事情亂成一團,你就跟朕說說,你家裡的事情來解悶吧。”
上官丹鳳抬起頭來,笑道:“臣妾家裡的事情,實在乏善可陳,但既然陛下想聽,臣妾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陛下想聽臣妾說什麼事情?”
賈珂隨意地道:“朕記得你跟朕說過,你有個姐姐,還是有個哥哥。”
上官丹鳳笑道:“皇上一定是把從彆的姐姐妹妹那裡聽來的事情,當成臣妾的事情了。臣妾的父親,隻有臣妾一個孩子,不過臣妾倒是有兩個表妹。她們兩個,一個比我小了幾個月,一個比我小了好幾歲,若是皇上見到她們,一定會喜歡她們的。”
賈珂臉上露出詫異之色,說道:“你沒跟朕說過,你有個哥哥還是有個姐姐嗎?哦,那就是‘一品堂’的人跟朕說的。當時那人跟朕提了一句,朕也沒有放在心上,好像是叫什麼金……”沉思了一下,又道:“好像是叫上官金燕,還是上官彩燕。她不是你姐姐嗎?看來是‘一品堂’的人又把江湖上的小道消息當成真的,拿來跟朕說了。”
上官丹鳳沉吟片刻,忽然一笑,說道:“臣妾知道皇上說的是誰了。其實‘一品堂’那位大人說的也不全是錯的,臣妾從前有個表叔,叫作上官金虹,想來那位大人說的就是他了。
臣妾那個表叔是臣妾的舅祖父的養子,比臣妾大了十一歲,臣妾小的時候,他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臣妾的舅祖父因為這事,傷心了好幾年。臣妾在家的時候,聽說他在外麵用大金鵬王的兒子的身份招搖撞騙,好像騙過不少人。想必‘一品堂’那位大人,就是相信了他給自己編的身世,以為他真的是臣妾的兄長了。”
賈珂皺起眉頭,說道:“沒想到你家裡還有這種糟心事,朕明日就吩咐下去,讓他們多多留意這個上官金虹,倘若遇到他了,格殺勿論。”
上官丹鳳道:“臣妾知道皇上這是為臣妾打抱不平,隻是……我這個表叔再怎麼忘恩負義,畢竟是我舅祖父的養子,我舅祖父又一向把他當作親生兒子。我舅祖父對我父親有大恩,對我也有大恩,皇上若是因為此事,就把我這個表叔殺了,臣妾百年以後,實在無顏麵對舅祖父。”
賈珂嗤的一聲笑,不以為然地道:“你一個姑娘家,經的事太少,不明白其中利害,以為對不起舅祖父,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大難臨頭了也不知道。你這個表叔在外麵用大金鵬國的繼承人的身份招搖撞騙,謊稱是你的親生哥哥。
他若是在外麵做了什麼壞事,比如做了采花賊,壞了人家姑娘的清白,比如做了江洋大盜,搶了人家幾萬兩銀子,再比如在外麵殺了人,被官府通緝了,你這個親生妹妹,焉能不受他的連累?這還是不是最可怕的,畢竟這些事情是誰做的,是能講清楚的,不是說你哥哥是殺人犯,你就一定是殺人犯。
最可怕的是今天在興州城大鬨了一通,又在宮裡從下午鬨到晚上的武三通那樣,他對他自己的女兒心懷不軌,還把這件事到處亂說,生怕彆人不知道,他連個畜生都不如,他的師父功極帝已經受他連累,淪為笑柄了,他若有個妹妹,一定已經被夫家休了,你那個表叔若是做下這樣的事,朕保證第二天全是彈劾你的折子。到時候朕再舍不得你,也未必能留下你了。”
上官丹鳳咬了咬嘴唇,柔聲道:“陛下說的道理,臣妾都明白,隻是武三通那樣的人,百年也未必能遇到第二個,臣妾的表叔,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賈珂道:“你這個表叔不是在你小時候就離開了你們家,你再也沒有見過他嗎?這得有十四五年了吧。你以為那個武三通是從十四五年前一直瘋到現在嗎?他那些師兄弟,跟他有二三十年的交情了,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發瘋了。朕主意已定,愛妃無需多言,朕可不想做第二個功極帝!”
上官丹鳳強笑道:“是。”頓了一頓,神色恢複如常,笑道:“皇上的一片苦心,臣妾怎會不明白。隻是心裡有些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對不起舅祖父,還請皇上千萬體諒臣妾的苦衷。”
賈珂道:“你心裡過意不去,這也是人之常情。你舅祖父已經死了,是嗎?”
上官丹鳳點了點頭,說道:“舅祖父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然後臉上露出黯然之色,說道:“他老人家的身體一向健壯,自從我伯父伯母雙雙去世,他老人家受的打擊太大,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賈珂語氣隨意地道:“你剛剛說的那兩個表妹,就是你這個伯父的孩子?”
上官丹鳳道:“是。其實我父親和伯父才是真正的表親,我和這兩個表妹,還要隔了一輩。”
賈珂道:“你這兩個表妹父母雙亡了,現在靠什麼生活?”
上官丹鳳目光閃動,雖然極力掩飾,但還是流露出幾分忿忿不平之色,說道:“當年我舅祖父帶著我父親來到江南,用他手上的一大筆錢,置辦了田產和房舍,所以我們家現在還有些底子,足夠我們所有人衣食無憂了。
隻是我舅祖父十分固執,認為一日為臣,終生為臣,哪怕大金鵬國已經滅亡了,他也永遠是我父親和我的臣子,他的兒子,他的孫女,也都是我父親和我的臣子。明明家裡有錢,舅祖父也不許我那兩個表妹用,她們隻能靠我伯父伯母留下來的那一份薄產生活,七八歲的時候,我還在無憂無慮地玩耍,她們就要給彆人做工來賺錢。
我舅祖父不許我偷偷拿錢給她們,還要她們吃我剩下的飯菜,穿我不要的衣服。後來我離開了家,在江湖上闖蕩,再也沒有和她們聯係過,不過她們七八歲的時候,就知道怎麼養活自己,現在當然更不會把自己餓死。”
頓了一頓,又道:“臣妾何嘗不掛念父親和這兩個表妹,若不是家裡和興州城離得太遠,一定早就請求皇上,派人去臣妾家裡看看了。”
賈珂道:“這有什麼難的。你給家裡寫封心,朕派人把信送去你家。你父親和你那兩個表妹若是想來興州城住,就讓他們過來。你一個女孩,背井離鄉,在宮裡生活,朕知道你一定十分寂寞。”
上官丹鳳嫣然一笑,說道:“丹鳳有皇上在身邊,怎麼會寂寞?”提起酒壺,給賈珂斟滿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說道:“如果丹鳳沒有遇到皇上,現在一定還是從前那個任人欺負的女孩兒,是皇上從那些人手中保護了丹鳳,給了丹鳳安穩的生活,日後……”
她說到這裡,羞澀一笑,繼續道:“還會給丹鳳一個孩子,丹鳳已經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了,再也沒有彆的奢求了。丹鳳敬皇上一杯。”
賈珂一笑,舉起酒杯,向前一伸。但聽得當的一聲輕響,兩人的酒杯碰到一起,上官丹鳳伸出小指,纏住賈珂的手指,便即放開,然後舉杯一飲而儘,突然間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感到眼前的光亮暗了下來,上官丹鳳睜開眼睛,就見皇帝趴在桌上,然後她發現她自己也趴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