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珂展顏一笑,說道:“王兄年輕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已經很了不起了。日後在下若是生病受傷,去找王兄診治,王兄不會把在下拒之門外吧?”
王憐花仔細揣摩賈珂這句話,還是不明白賈珂這是什麼意思,他剛剛還跟自己下了戰書,跟自己說好,等他到了杭州,再跟自己一決高下,怎的又說起日後找自己看病治傷來了?難道他是在給他自己找後路,到時他若是敗在自己手下——這當然是一定的——自己要給他治傷?
王憐花心下好笑,暗道:“賈珂啊賈珂,難道公子爺在你心裡是這等心慈手軟,以德報怨的大善人嗎?到時你若是受了重傷,躺在地上起不來,公子爺隻會效仿莊子在旁邊敲鑼打鼓,唱歌送你早點咽氣。”
但隨即轉念,又想:“莊子是見老婆死了,在旁邊鼓盆而歌,賈珂又不是我老婆,他性命垂危,我在旁邊敲鑼打鼓,那是幸災樂禍,怎能說是效仿莊子,還好我剛剛沒把話說出來。”笑道:“這個自然,賈兄若是來找小弟看病治傷,小弟一定將自己的珍藏都拿出來給賈兄用。”心想:“我說的是我珍藏的鑼鼓,可不是藥材,到時不給你藥材,可不能算是我言而無信。”
賈珂倒沒想到王憐花已經想到敲鑼打鼓給自己送終了,不過他也沒把王憐花的話當真,本來他就隻是想要給自己找個去找王憐花的理由,心想:“這兩天就去找平一指問問怎麼裝病,而且得是一病就會病好幾天的病,可不能我還沒到洛陽,我得的病就已經好了。”
兩人閒聊一陣,忽聽得“嘭”的一聲,煙花在前方天空炸開,形若菊花,顏色金黃,千百片花瓣隨即化為千百條長須,閃爍著自空中下降,不等光芒消失,又一個煙花升了起來,仍然是菊花形狀。一朵接著一朵的菊花在空中炸開,五彩繽紛,綺麗壯觀,仿佛一朵朵菊花自天宮應邀而來,在眾人麵前綻放一般。
如此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一個巨大的煙花自空中炸開,好似一個神女淩雲而來。但見她身著黃裙,臂纏綠帶,腰懸紅花,腳踏白浪,臉若銀盤,眉黛唇紅,神女在空中晃了一晃,隨即腰間的紅花炸開,神女登時化為千萬點淡淡黃光,向四麵八方散去。
其中數十點黃光向百祥樓飛了過來,隨著這數十點黃光越來越近,眾人很快看清,原來這數十點黃光是數十盞孔明燈,每個孔明燈都隻有手掌大小,上麵畫著數株菊花。
賈珂伸手取來兩盞孔明燈,一盞放到王憐花麵前,一盞放到自己麵前。
這時煙花已經放完,天空又變得一片漆黑,平台上的其他賓客也都取來飛到自己麵前的孔明燈,有的拿在手裡,有的放到桌上,平台上燈光點點,人影在燈光中若隱若現,一時讓人分不清楚,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王憐花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煙花,不由感慨京城果然不一樣,煙花都這樣彆出心裁,忽見賈珂將孔明燈拿了起來,舉在他的麵前,淡淡的黃光照在他的臉上,他露出微笑,看著自己,看上去溫情脈脈,令人沉醉。
王憐花納悶地看著賈珂,不明白他葫蘆裡裝的到底是什麼藥,隨即心中一凜,暗道:“我怎麼如此心大,看了一場煙花,就把他約我來百祥樓的真正目的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煙花結束了,他安排的好戲也要開演了吧。”想到這裡,不由有些興奮,賈珂說了一晚上的啞謎,把他的胃口全都吊了起來,他當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謎底到底是什麼。
賈珂笑道:“王兄,其實每年放完煙花以後,街上都會準備一些節目,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街上轉轉?”
王憐花心想:“原來他安排的節目在街上,怪不得煙花都已經放完了,百祥樓上還風平浪靜,一點動靜都沒有呢。”展顏一笑,說道:“小弟本就喜歡熱鬨,便是賈兄不邀請小弟,小弟見街上人來人往,熱鬨非凡,也會想要去街上轉一轉了,賈兄願意帶著小弟在街上轉轉,小弟自然樂意之至。不過……”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下來,跟著聽得賈珂道:“王兄可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跟我說就好了。”
王憐花見賈珂如此在意,愈發篤定賈珂是在街上安排了詭計,要誘自己上鉤。會是什麼詭計呢?他一邊在心裡琢磨,一邊笑吟吟地道:“不過適才賈兄在街上沒走幾步,就被無數姑娘團團圍住,逼得賈兄隻能帶著小弟落荒而逃。現在街上有這麼多人,賈兄就不怕又被無數姑娘圍得水泄不通嗎?”
賈珂笑道:“我自然是怕的,所以我早就準備了兩樣東西,好讓咱二人在街上痛痛快快地玩一會兒。”將孔明燈放在旁邊,然後叫來店夥,問道:“我剛剛交給你們掌櫃的那個包袱呢?勞煩你幫我拿過來。”那店夥連聲答應,不一會將一個暗綠色的包袱送了過來。
賈珂拆開包袱,露出裡麵的木匣來,打開木匣,隻見裡麵放著兩張顏色鮮豔的狐狸麵具。這兩張狐狸麵具和其他狐狸麵具不一樣,竟然是粉紅色的,是王憐花最喜歡的顏色。
王憐花很確定今天以前,他和賈珂根本不認識,他和賈珂聊天的時候,也沒有提過自己喜歡粉紅色,可是賈珂剛剛去天香樓找他,給他帶的菊花是罕見的粉紅色,事先準備的狐狸麵具,竟然也是罕見的粉紅色,這隻是巧合嗎?
但看賈珂的衣著打扮,還有家裡的裝潢陳設,可不像是喜歡粉紅色,那就是賈珂見自己一身淡粉錦衣,足登粉底官靴,猜到自己喜歡粉紅色,於是專門找來這兩朵粉紅色的菊花,這兩張粉紅色的麵具,好讓彆人覺得,他對自己十分重視?
王憐花越想越心驚,暗道:“賈珂這小鬼,城府也太深了,他送我這些東西,不就和霍光將昌邑王送回昌邑邸時流下的眼淚一樣嗎?這不過是他用來堵住世人的嘴的東西,畢竟他都對我這麼好了,怎麼可能存心害我?”
賈珂笑道:“王兄,這兩張麵具,你可喜歡?”
王憐花見賈珂眼中滿是溫柔之意,心下冷笑,暗道:“賈珂啊賈珂,你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在彆人麵前,自是無往而不利,但是想要騙過我,可還差些火候。今天你碰到了我,算你倒黴,既然你如此在意你的名聲,那我定要讓那些受你蒙蔽的愚夫愚婦,親眼看看你是怎麼欺世盜名的。”
他渾然忘了是他主動找上賈珂的了,隻覺是賈珂一直在處心積慮地算計他,微微一笑,說道:“這兩張麵具畫得如此漂亮,顏色更是合我心意,我當然喜歡了。賈兄,你是怎麼知道,我喜歡粉紅色的?”
賈珂心道:“你的衣服是粉紅色的,靴子是粉紅色的,連頭上的發冠,都鑲嵌著粉紅色的碧璽,我若是不知道你喜歡粉紅色,豈不變成瞎子了?”笑道:“在下又不會未卜先知,怎會知道王兄喜歡粉紅色。不過是見王兄一身粉紅色,這張粉紅色的狐狸麵具,和王兄很配,就忍不住買了下來。
老板說他一共隻做了這兩張粉紅色的狐狸麵具,我若是隻買走一張,把另一張留在攤子上,其他麵具都成雙成對,隻有這一張麵具孤零零的,看著多淒慘啊。我聽了他的話,覺得自己若是不把另一張買下來,倒像是拆散了它們的惡人一般,就把這兩張麵具一起買了下來。”
在王憐花看來,賈珂城府再深,也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撒謊,對賈珂這一番話自是深信不疑,忍不住噗嗤一笑,心想:“這小鬼果然是個小孩,雖然詭計多端,但沒什麼經驗,聽到彆人說些可憐話,就對人家的話深信不疑了。”搖頭道:“賈兄,你一定是被那個老板騙了。等你拿著這兩張麵具離開了,那老板包管又拿出兩張粉紅色的狐狸麵具放在攤子上了。”
賈珂笑道:“那老板若是又拿出一對粉紅色的狐狸麵具,那也挺好的。隻要這些麵具都是成雙成對的,我這兩張麵具就沒有白買。”
王憐花聽得有趣,忍不住一笑,心想:“麵具無知無覺,是成雙成對也好,是形隻影單也好,它們自己都不在乎,你乾嗎要替它們在乎?”
隨即轉念,又想賈珂連這種話都會相信,分明還是小孩心性,自己是不是把他的心機想得太過深刻了?但若他不是不懷好意,為何要對自己大獻殷勤,說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話,做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可見自己根本沒有多想,不過是賈珂這個人奇奇怪怪的罷了。
王憐花戴上狐狸麵具,跟著賈珂下了百祥樓。兩人在街上信步而行,時不時便有寶馬豪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帶來一陣香風,有吹簫的,有舞燈的,小孩叫嚷,男女嬉笑,小販叫賣,聲音連成一片,比先前還要熱鬨得多。
王憐花等著賈珂安排的好戲開演,臉上雖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心裡其實一直不曾放鬆。他不清楚賈珂是怎麼想的,大概是為了讓自己放鬆警惕吧,一路上買了許多小吃,全都分給自己一半,為了讓自己放心,還讓自己一直握著他的手腕脈門,若是這些小吃有毒,自己握著他的脈門,第一時間就能察覺到。
王憐花雖然覺得賈珂不懷好意,他敢讓自己抓著他的手腕脈門,自己手上稍一用力,他便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相當於將他的生死交給自己,他一定是有把握才敢這麼做的,但是送上門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王憐花自然老實不客氣地一直握著賈珂的手腕。
即使路上遇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目光,甚至還聽到有人說什麼“這龍陽之好,雖是自古已然,但有這愛好的人,都是私下裡勾肩搭背,牽手親嘴,何時有人光明正大地在街上這麼做了!這也太不知羞恥了!”,王憐花也沒有鬆開賈珂的手腕。
他坦坦蕩蕩,沒有半點邪念,隻有滿腹算計,還忍不住感慨京城人果然會玩,一般人哪會看到一個男人抓著另一個男人的手腕,就聯想到龍陽之好,斷袖之癖呢?隻有有這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人,才會一下就聯想到這些事吧。
兩人信步之間,漸漸遠離人群,王憐花隻跟著賈珂走,忽聽得賈珂“啊”了一聲,笑道:“我怎地不知不覺間,就把王兄帶回家了。”
王憐花向前一看,就瞧見了賈珂那座子爵府,門前掛著幾盞菊花燈籠,竟然都是粉色的,顯得又溫馨,又旖旎。
王憐花本來甚是納悶:“你不是要在街上對付我嗎?你安排的好戲呢?怎麼一場好戲都沒看到,你就把我帶回家來了?”待得瞧見這幾盞粉色燈籠,王憐花登時恍然大悟,心想:“原來賈珂是在他家安排了好戲。難不成他已經邀請了哪個有權有勢的女人來家裡做客,打算把我灌醉以後,扔到那個女人的床上,明天早上再來捉奸?”
賈珂笑道:“王兄,既然已經到家門口了,不如進去喝杯茶吧。”
王憐花笑道:“好啊,小弟正好有些口渴了。”跟著賈珂走了進去,兩人在前廳坐下,丫鬟送來清茶細點。
王憐花見賈珂一直沒讓自己鬆開他的手腕,他想要看看賈珂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於是假裝不知,繼續握著賈珂的手腕,就等賈珂受不了了,向自己認輸,自己再鬆開他的手腕。誰知王憐花沉得住氣,賈珂竟然比他還沉得住氣,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王憐花的手都累了,賈珂對此事仍是隻字不提。
王憐花的耐心一向不好,見賈珂如此沉得住氣,自己卻完全猜不出賈珂的心思,不由有些煩躁,心想:“他就不怕我突然跟他翻臉嗎?”想要鬆開賈珂的手腕,但又不願直接鬆開,畢竟賈珂根本沒讓他把手鬆開,他卻鬆開了賈珂的手腕,倒顯得他向賈珂認輸了似的。於是笑道:“賈兄,小弟從前跟人學過看手相,雖然隻是粗識皮毛,左右無事,不如讓小弟給你看看手相,如何?”
賈珂笑道:“好啊,王兄要看我哪隻手?”
王憐花笑道:“賈兄這隻手都已經被小弟捂熱了,小弟就看這隻手吧。”將賈珂的手放到桌上,趁機鬆開賈珂的手腕,然後低下頭,看了一眼賈珂的手心,越看越驚奇,忽然將自己的左手伸了出來,心想:“他手上這幾條手紋,怎麼和我這幾條手紋幾乎一模一樣?”
王憐花從前學過相術,但在他發現從他的手相和麵相上看,他會婚姻美滿,一生幸福,對妻子一心一意以後,他就不相信相術了。
他從不曾遇到過一個喜歡他的人,連親生父母都對他棄如敝履,在他小的時候,他會經常懷疑,自己是不是生下來就被老天詛咒了,命中注定,一輩子都會活在痛苦之中,等到他長大了,他就不再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老天詛咒了,因為他已經對此深信不疑了。
像他這樣的人,若是有朝一日,和彆人成親了,那一定因為他要用婚姻折磨對方,要讓對方終身痛苦,他怎麼可能婚姻美滿,又怎麼可能對妻子一心一意?
王憐花認定相術根本就是騙人的把戲,因此當年隻學了一點皮毛,便沒再繼續學下去,如今給賈珂看手相,也隻能看出賈珂的事業和他有所重疊,兩人未來都能成就一番大事業,榮華富貴,一樣不缺,賈珂的婚姻和他一樣幸福美滿,和他一樣對妻子一心一意。但這到底隻是巧合,還是意味著他和賈珂是天生的對頭,日後定會拚個你死我活,王憐花就看不出來了。
賈珂見王憐花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就去看他自己的手掌,而且神色甚是凝重,實在摸不著頭腦,問道:“王兄,我的手相很差嗎?”
王憐花聽了這話,回過神來,心想:“你的手相若是不好,就沒有人手相好了。”笑道:“賈兄放心,我看你的手相好得很,日後定能平步青雲,位極人臣。隻不過小弟於相術隻是略知一二,所以需要看著自己的手加以對照,才能看明白賈兄的手相。”
賈珂一笑,說道:“能不能平步青雲,位極人臣,我倒不在乎,我隻想知道,我喜歡的人,會不會喜歡我,我能不能跟他廝守一輩子。”
王憐花心想:“沒想到這小鬼竟然是個多情種子,把情愛看得比其他事情都重要。”但隨即轉念,又想:“啊,我真傻。他這麼說,擺明了是為了讓我放鬆警惕,以便把我灌醉,然後扔到彆人的床上。我竟然把他的話當真了。”笑道:“賈兄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賈珂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說完這話,害怕王憐花不信似的,又補充了一句:“王兄,我真的沒有喜歡的姑娘。”
王憐花半點不信,暗道:“你若是沒有喜歡的人,剛剛怎麼會說,你想知道,你喜歡的人,喜不喜歡你呢。我看你是擔心我用她來對付你,所以不肯告訴我吧。”
他從小就喜歡看彆人痛苦,看彆人家庭離散,無父無母,若是看到彆人幸福快樂,他自己就會痛苦得受不了。
雖然從他的手相上來看,以後他也會婚姻美滿,一生幸福,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遇到一個喜歡自己的人,能擁有這樣幸福美滿的婚姻,可不知為何,他卻很相信賈珂會像手相上說的那樣,和妻子恩愛一生。
眼看賈珂似乎已經找到那個和他一輩子恩愛纏綿的女人了,王憐花自然很不甘心,賈珂能夠得償所願,心念一轉,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很快歎了口氣,說道:“賈兄在感情上的福澤卻是不厚,一生都會因為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喜歡你的人,你卻看不上而痛苦不已,你成親以後,恐怕會和妻子貌合神離,而且青年時要小心妻子紅杏出牆,中年時要小心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晚年時要小心妻兒為了錢財,對你不利。”
賈珂雖然從來不信命運,但這時聽說自己的命運如此淒慘,也不禁哭笑不得,說道:“那我可真是夠慘的。”
王憐花瞧見賈珂的模樣,心裡十分高興,臉上自然不動聲色,說道:“其實小弟於相術不過隻知皮毛,說錯了也未可知。不過賈兄若是在意這件事,何不退而求其次,找一個喜歡你又好拿捏的女人成親?
她既然喜歡你,當然就不會紅杏出牆,不會生下了彆人的孩子,卻讓那孩子認你做父親,等到你老了,更不會為了家產害你,這可比跟你喜歡卻不喜歡你的女人成親,要強得多了。”
賈珂見王憐花如此說,心頭七上八下,仿佛十五個水桶一起打水,心想:“難道他已經看穿我的心事了,所以勸我放下對他那不切實際的念頭,趕快找個人成親,不要過來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