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日, 莫不是那書生還把《石頭記》後四十回寫出來了不成?
寶栗心生好奇,去尋文鳥問個究竟,才知曉那阮夢歸還是沒敢提筆續寫《石頭記》。不過他身上既有才氣, 這些時日都鎮日與書作伴,看到興起時難免技癢,提筆做些讀書手劄, 大多是人物小傳之流。
同住瀟湘館的其他人偶然見了阮夢歸的手稿,輪流品玩一番,都誇阮夢歸年紀雖小, 筆力卻極好,稍加打磨日後必然直追曹公, 自是對阮夢歸多加鼓勵,並讓他每日堅持產出、不要鬆懈,早日寫出《石頭記》那樣的佳作。
阮夢歸得了這樣的鼓勵, 雖沒敢說起自己想要續寫《石頭記》的想法, 下筆卻也自信多了, 每日都會寫一兩篇人物小傳給同好們鑒賞, 博采各家之長。
前些天正是重陽佳節,他們一行人前去登後山, 遇到不少同住學館的讀書人, 他們聚在山腰歡笑暢談,都覺文興大起, 各自討論起近日所得, 都覺住進學館之後大有增益。
末了他們還往空蕩蕩的岩壁上提起了詩,相約下次再來時得了新詩再把這些舊詩換掉, 到時候誰的詩若是換不下去可就要請大夥去吃頓香鍋了!
寶栗摸摸興奮講述著這次聚會的見聞,哼哼兩聲, 埋怨道:“好哇,他們居然趁我不在,偷偷搞了這麼熱鬨的聚會!”
文鳥說道:“若是他們知曉學館是你所設,必然會請上你。”
寶栗想想自己不大會作詩,也就作罷了。她說道:“我看這文氣隻有那麼一點點,是不是不夠你們生活啊?我記得你們天水崖那邊文氣可多了!”
文鳥信心十足地道:“天水崖那邊的文氣是積攢了許多年的,如何能這麼比較。我們這裡不過才半年功夫就挖掘出這麼多身懷文光的人,以後文氣肯定會越來越多!”
它們生為文鳥,怎麼能坐享前人的福蔭呢?不過半年的功夫,它們已經喜歡上這種從無到有的努力過程,再也不想過以前那種聚居天水崖理所當然受人敬仰的日子了!
寶栗不免又想到了長安印之事。她知曉文鳥以文氣為生,不由好奇地問道:“你知道長安嗎?我聽南海龍王說,長安這個地方曾經文氣衝天,他們的先祖遠在南海都能看見。”
文鳥咂摸著“長安”二字,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甚至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與懷念。
可它回想了許久,卻沒想出曾在哪兒聽過這個地方。
文鳥搖著頭說道:“我沒聽過。”它頓了頓,又補充道,“我總覺得它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一聽到這個地方,我就有些想流眼淚。”
寶栗往文鳥看去,卻見它圓溜溜的眼睛已是水霧朦朧。
寶栗沒見過鳥兒掉眼淚,這會兒卻顧不得新奇,忙安慰道:“彆哭彆哭,想不起來,我們就不想了!”
文鳥以翅掩目,淚水漸漸浸濕羽翼。
其他文鳥遠遠見狀,也飛落下來問是怎麼回事。
這是它們之中最有天賦的年輕鳥兒,比它們更敏銳更聰慧,平日裡都是它與寶栗交流居多。
聽到寶栗說明事情原委,它們一下子安靜下來,對於“長安”並沒有太大感覺。
“它當初是前輩們撿回來的蛋,莫不是與長安有什麼關係?”
“對,會不會是因為它出生在長安啊?”
“可是長安在哪裡呢?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文鳥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寶栗還是頭一回聽說這隻格外聰穎的文鳥是被撿回鳥群中的。她一下子想到了背明鳥,不由說道:“你們自己玩去,我先帶它去個地方冷靜冷靜。”
眾文鳥對寶栗頗為信任,聞言自是振翅散去。
寶栗帶著肩上那隻文鳥去了寶鏡山。
背明鳥正與靈禽們自由地在湖畔和林間穿梭玩耍,察覺寶栗的到來後立刻聚攏過來,說是要聽新曲子。
見寶栗肩上立著隻剛哭過的雪白鳥兒,背明鳥有些好奇地飛過去繞著它和寶栗打轉:“你從哪兒來?”
“我從天水崖來的。”文鳥哽咽著道。
“你為什麼這麼傷心啊?”背明鳥不解地問。
“我不知道。”文鳥說道,“聽到長安,我就覺得很難過。”
背明鳥把“長安”二字含在嘴裡,不知道怎地竟也生出幾分痛楚來。
它們這些靈禽瑞獸與人不一樣,它們出生時常伴隨著先祖的零碎記憶,大多不甚完整,隻留下個大概印象,算是一種特彆的傳承。
背明鳥越想長安二字越煎熬,忽地衝上雲霄,於雲間痛苦長嘯起來。
寶栗追了上去,抱著背明鳥說道:“怎麼了?不難過,我們不難過。”
背明鳥把腦袋埋在寶栗的頸窩上,緩緩念道:“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
寶栗一愣。
文鳥仿佛被背明鳥喚醒了記憶,它站在寶栗肩上接了下去――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寶栗伏在雲端,忽見雲下宮闕連綿而起,坊市林立,無數文士站在城樓之上遙遙仰望天穹。
這些文士有男有女,有年輕男子,有耄耋老翁;有做少女打扮的,也有做婦人打扮的。
每個人都神容肅靜、目光虔誠,不知過了多久,忽有文鳥從他們體內破胸而出、淩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