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燕時洵並不知道的。
況且,就算他仍是“好人燕時洵”,江嫣然仍舊能在嫁女那戶人家的院落中間掙開他的手,讓他突然出現在院子裡那些婆婆媳婦的眼中,被團團圍住,差點沒能順利離開。
而且……
燕時洵緩緩側身,透過木板之間的縫隙看向隻剩下一地碎骨的農家樂大門。
他記得很清楚,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親手將粗重的鐵鏈層層纏繞住了大門。但是剛剛他帶著楊土往外跑時,即便時間匆忙,但他還是注意到,大門一推就開。
不僅那些鐵鏈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完全沒有上鎖。
如果他真的全然聽信江嫣然的話,老實的待在農家樂裡,恐怕外麵有什麼東西想要進入農家樂輕而易舉,甚至不會留給他反應的時間,打他個措手不及。
那樣的話,可就完全陷入了被動之中。
既然那些看起來與村民無異的東西,連骸骨都畏懼他們,甚至被他們啃噬得隻剩下一地殘渣,那麼如何就能肯定,那些“村民們”不會對活人出手?
燕時洵抬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皮衣外套的口袋。
在那裡,靜靜裝著一朵花。
正是江嫣然白天主動放進他手裡那朵。
神使鬼差的,他的嚴謹讓他在沒有搞清楚一切來龍去脈之前,沒有將這花丟棄或是隨手放在彆處,而是一直隨身放在外套裡。
所以,在農家樂裡天翻地覆,節目組所有人連帶著行李物品都消失不見的情況下,這朵花是他身上為數不多帶出來的東西。
在燕時洵的背後,楊土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抽泣聲。
“燕哥,我想回家。我想我爺爺,想我二叔了。”
這個剛剛成年了幾年而已的年輕人,帶著哭腔,含混不清的小聲喊著:“家子墳村,不是人能待下去的了,我一分鐘都不想再在這裡待著了,太可怕了嗚嗚。”
燕時洵回身,垂眸看向蹲在地上的楊土。片刻後,他輕輕歎了口氣,也隨之蹲下來,修長的手掌落在楊土的頭頂拍了拍。
“楊土,你得知道,我很願意送你平安回家,和村支書、楊函他們團聚。”
燕時洵頓了一下,刻意讓自己的麵容上做出為難的神情:“但是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就算我確實會很多驅邪捉鬼的手段,但也苦手於對家子墳村並不熟悉。”
“在沒有熟悉家子墳村的人幫我的情況下,我隻能反複走彎路的摸索著前進。”燕時洵假意歎道:“所以,就隻能讓你多在這邊待一陣了。等我搞清楚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就能送你回去了。”
楊土驚愕的看向燕時洵,臉上顯露出了思考的神色,像是陷入了沉思。
“不過你也不要太抱有希望,畢竟在不熟悉村子的情況下,我很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那恐怕會將我們都害死在這裡。”
燕時洵在觀察了楊土的神情後,拿捏著時間,等楊土恐懼的心理發酵後,笑著安慰他道:“家子墳村離得這麼近,你就算死了,你爺爺和一家人幫你收屍也還算容易。就是可憐你爺爺和二叔啊,這麼疼你,結果白發人送黑發人……”
“不行!我不能死在這!我還得回去,我還得告訴我二叔這邊的情況!”
在燕時洵邊瞥著楊土的神情邊悠悠感歎的時候,不等他說完話,楊土就情緒激動的猛地抬手,握住了燕時洵的手臂,急切道:“我得趕快離開這裡!我在這裡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太可怕了!”
燕時洵挑了挑眉,鋒利的眼眸中染上笑意,剛剛麵容上的為難和感歎的神色都慢慢褪去。
他沒有立刻答應楊土,隻是遲疑道:“可是……”
“你想要知道什麼,我告訴你!”楊土急忙道:“你不是說,隻要有熟悉家子墳村的人幫你,你就能帶我離開這裡嗎?我幫你!”
燕時洵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目的達成。
他就著半蹲下身的動作輕鬆站起,又伸手提著楊土的手臂直接將他拉了起來。
“既然你這樣的話,楊土,我相信你。”燕時洵直視著楊土,一字一頓的道:“彆辜負我的信任。”
當人被其他人期待時,就會不自覺的想要迎合他人的期待,開始遵從他人眼中的自己,生怕自己令他人失望。
楊土趕緊點點頭,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種責任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你應該知道,我今晚去找你為的是什麼。”
燕時洵問道:“那些花叢下的屍體,是你翻開的。但是你的表現不僅是發現了好朋友有可能殺人的表現——那些屍體在生前,你見過嗎?”
燕時洵沒有給楊土猶豫思考的時間,斬釘截鐵的給出了答案:“他們是家子墳村的人,對嗎。”
楊土不自覺的被燕時洵牽著節奏走,點了點頭,承認了:“是,他們都是家子墳村的叔叔伯伯,平日裡往來的也算是多些。”
“不過不僅如此,他們還是村子裡那些比較嫉妒楊雲的。”
在第一句話說出口之後,楊土就不再像之前遮掩著,而是所有回答都變得順暢了起來:“楊雲在去了城裡,聽說有不少城裡人都喜歡去鄉下農家樂過周末後,回村就辦了農家樂。那時候他沒錢,本來想管村裡這些有血緣關係的叔叔伯伯借錢,但那些叔叔伯伯不僅沒人借給他,還扔了幾張毛票打發了楊雲出門,嘲諷他是小娃娃異想天開。”
“但楊雲腦子活,在城裡學會了貸款,借錢把農家樂辦起來後又加入了個酒店訂票平台,所以他的生意很快就好了起來,賺了不少錢。那幾個叔叔伯伯見了,沒少拿話擠兌過楊雲,明裡暗裡的罵他。”
“我晚上的時候本來是想著楊雲一個人打理農家樂不容易,我既然來了,就幫他乾點活再走。結果一鏟子下去,我人就傻了……”
楊土囁嚅道:“我估計,又是那幾個叔叔伯伯說什麼難聽的話了,結果楊雲沒忍住脾氣,竟然殺了他們。”
“雖然我也很討厭那些叔叔伯伯,但也不是想讓他們死啊,楊雲做得太過頭了。”楊土道:“所以我才會去找楊雲,但沒想到,他變得很奇怪,說了很多我聽不太明白的話,話裡話外好像還牽扯上了楊朵……”
提到楊朵,楊土就是一哆嗦。
看來他是真的害怕這個幾十年前就死去的人。
燕時洵的眼眸暗了暗,問道:“你不僅認出了那幾具死屍的身份吧,剛剛那些村民從外麵走過去的時候,你為什麼怕到那個程度?”
“像你之前所說的,楊朵的鬼魂時常會去你家,已經到了擾亂正常生活的程度。而你又從小聽著楊函講以前的故事長大,按理來說,你已經在長時間的習慣下,提高了接受程度,不至於嚇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燕時洵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楊土的臉上閃過恐懼,他下意識的往身後和房屋周圍看去,好像此時就有看不見的鬼魂站在他身邊一樣。
“因,因為。”楊土咽了口唾沫,顫抖著道:“因為剛剛走過去的那些人……早就應該死了才對。”
燕時洵皺眉追問:“什麼意思?”
“其實,從楊朵死之後沒幾年,這邊就不知道為什麼,死人死得特彆多。那時候村裡老一輩的人和有點話語權的人,幾乎在不到十年裡死了個乾淨。所以那個時候,這邊村子才會請了個大師過來,請對方幫村子算算風水。也是那個時候,旺子村改名叫了家子墳村。”
“大師說,村裡死人多是因為有冤魂作祟,不甘心就這麼死去,所以是在找人下去陪她呢。因為大師算出那個總來鬨的冤魂是個女鬼,所以就取了‘嫁’的一邊,去女留家,用這種方法鎮了女鬼。又因為大師說那女鬼肚子裡是懷了孩子的,所以用‘子’來拴住女鬼。再用‘墳’字來告訴女鬼,這就是她的新家,讓她不要再破壞她的新家。所以改名家子墳村。”
“村名改了之後,這邊果然就不再繼續死那麼多人了,生活也慢慢平靜了下來。後來我們家請人來建造鎮魂井時,那位大師也說了,之前幫家子墳村改名的大師是真的鎮住了女鬼,很有一套。”
楊土往燕時洵身邊靠了靠,像是這樣能讓他有多些安心感一樣,繼續說道:“那時候我還沒出生,都是我二叔和爺爺說給我聽的。本來我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但是剛剛我看到那些人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然後我才想起來,那些人,我在祠堂的照片上見過……他們每一個,都是幾十年前,在村子改名之前死的那批人。”
燕時洵的眼眸微微睜大,麵容上閃過一瞬間的憤怒。
幾十年前幫了當時旺子村的那位前輩,竟然用這種方式來鎮壓女鬼。
他清楚同行們的邏輯,是鬼就該死,是人就該救。
但是,何以為鬼?
女鬼何以使得村中頻頻死人?
難道是因為閒來無事的玩樂嗎?
當然不是!
是因為怨恨啊。
生前報不了,所以執念和怨恨才會使得死後化作厲鬼。就算賭上自己轉世投胎的機會,也要手刃仇人以複仇啊!
燕時洵想起了在節目組出發前,早餐店老板楊光向他說過的旺子村當年的事。呢些發生過的舊事,與今日他親眼在家子墳村的所見,可以想象得到當年旺子村裡,像楊朵那樣心懷怨恨的女孩,絕非一個。
可那位前輩同行既然已經進入了當年的旺子村,為什麼不探明原因,幫女鬼散去心中的執念和怨恨,送其往生。反而是不由分說的直接鎮壓!
就算再退一萬步來說,鬼氣是無法永遠壓製的,所有的鎮壓手段都有失效的一天。
天道無常,沒人能預判到以後幾十年會出現什麼事情,讓鎮壓手段失效,鬼氣反噬。
要知道,鎮壓得越狠,反彈得就越厲害。
厲鬼不會在被鎮壓的時候放棄複仇,隻會在無力的掙紮和囚困中,越發仇恨生人。
到那時,再次強勢反撲的鬼氣,就已經不是尋常人能夠解決得了的了。
甚至如果處理不好,恐怕會令整個區域的土地和生命全都受到波及。
幾十年前那位同行所做的,是燕時洵根本不會考慮的手段。
以致於在他聽到楊土說出當年發生的事情時,憤怒從心中翻湧而上,恨不得衝到幾十年前,拽住當年那位同行的衣領,質問他還配為驅鬼者嗎!
替不能言者發聲,為已亡者伸冤。
這本就應該是驅鬼者的職責!
不分青紅皂白的莽撞行事,隻會讓事態變得更加惡劣棘手。
不過,就算燕時洵再憤怒,事情也已經過去太久,無法補救了。
他隻得在心中淺淺歎息一聲,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緒。
燕時洵的大腦飛速運轉,尋找能夠應對這種他所沒有料到的情況的方法。
而楊土的話,也解開了燕時洵剛剛另外的一樁疑問。
那就是——為什麼那些村民,是沿著月亮溪從月亮山的山上走來的,而不是直接出現在村子裡,從各自的家中前往參加婚禮。
因為他們,都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因為鬼魂的怨恨而死。
而因為家子墳村特殊的地理位置,四麵環山,極陰隔絕外界。這使得那些死去村民的魂魄,也因此無法前往地府,隻能一直遊蕩在家子墳村裡。
至於這一隊村民從月亮山上走來……
燕時洵記得,楊雲說過,家子墳村是楊氏的一個分支,他們的祖墳,就在山外不遠處的山坳裡。
電光火石之間,燕時洵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節目組在前往家子墳村的路上,所看到過的場景。
——盤山公路下麵的山坳,表麵上乍看起來,正是一處風水極佳的陰宅之地,恰好適合作為祖墳。
恐怕,那就是家子墳村的祖墳。
而那些村民,就是從那裡,一路提著紅燈籠,翻過月亮山而來。
在想通了一切之後,燕時洵的麵色陰沉得可怕。
楊土縮了縮肩膀,有些被燕時洵的神情嚇到了。
“燕哥?”他猶豫著問道:“我剛剛,是說錯什麼話了嗎?”
“不過我肯定沒有看錯,裡麵還有楊雲他那個在他出生之後就死了的爸爸呢,還有好幾個當時的宗老。我見過他們的照片。”
楊土道:“燕哥你要是覺得我在說謊,也可以自己去家子墳村的祠堂裡看看,他們的照片,就和牌位一起供在那裡呢。”
“不。”
燕時洵眸光沉沉,冰冷如刀刃寒光,薄紅的唇邊卻反而扯開一抹笑意:“既然是村裡嫁女這樣盛大的場麵,我們怎麼可以錯過呢?既然排場不凡,我們也要給主人幾分薄麵才對。”
他向後仰了仰脖頸,居高臨下看去的眼眸裡,都是暗光。
“怎麼也要喝一杯喜酒,為主人慶賀才對。”
“啊?”楊土傻了眼,差點腿軟到直接摔在地麵上。
燕時洵心中卻很清楚,這已經不是他們一昧躲避就能避開的情況了。
在來之前他就注意到過,家子墳村的地理位置很是特殊,像是太極圖隻有陰的那一半,陽氣被月亮山山脈完全擋在外麵,陰氣卻因為月亮溪而聚集,無法溢散。
村名連著山名,都是陰上加陰。
這種地方,是最好的聚陰之地。
偏偏是此處,有厲鬼成形……
燕時洵的心臟,往下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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