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非言胸中沸騰的血冷了。
那劇烈跳動的心臟也驀然凝滯,墜入深淵。
——他做了什麼?
謝非言呆呆看著沈辭鏡的眼睛,看著那雙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頓時一種發自心底深處的自我厭棄湧出,讓他無地自容,狼狽不堪。
他竟然……竟然引誘了這樣的一個人?
他竟然做了這樣的事?!
羞愧、動搖、向往、渴望、自我質疑、自我厭惡……這樣複雜的一切情緒,在最後化作了憤怒的火,燒儘了靈酒帶來的醉意,卻也幾乎要將他自己也燃燒殆儘。
這一刻,謝非言再沒有顏麵麵對這眼前的一切,用力推開沈辭鏡後,踉蹌著想要離開。
沈辭鏡察覺到了麵前人這一瞬間的微妙變化,有些心慌,下意識想要拉住這個人,但謝非言用力甩開他的手,厲聲嗬斥:“停下!”
沈辭鏡怔住了。
謝非言沒有回頭,背影僵直,聲音乾澀:“不要過來……”
“可是你——”沈辭鏡茫然著向前兩步。
“你沒聽到嗎?我叫你不要過來!”
謝非言嚴厲嗬斥,聲音冷酷,不容置疑。
“滾吧!滾出廣陵城。既然這並非你該待的地方,你便再不要來了!”
身後的人沉默了。
謝非言不敢回頭去看那人,不敢回頭看那雙眼睛,更不敢看那雙眼睛中的自己。
他強撐著自己還有些餘醉的身體快步離開,但就在他即將走出小巷時,身後,那位年輕的神靈向他發問:
“你在害怕什麼?”
謝非言腳步有瞬間的凝滯。
但他很快遮掩了過去,沒有回答。
他走入陰影,頭也不回地融入黑暗,與罪同行。
·
鎮海衛的地牢,很深,很冷。
它建在地下數十米的深度,石磚深深嵌入泥土之中,磚塊與磚塊的縫隙裡,似乎能嗅到海的腥味,好像下一刻大海就會衝破這一層薄薄的泥土與磚石,洶湧而入、將這座地牢的人淹沒,又好像下一刻這座防備薄弱的地牢就會被牢中的犯人們打破,讓其重返自由!
是的,幾乎每一個心思活絡的犯人,都曾有過越獄的想法,但最後他們總會失敗,並且得到更重的懲罰。
鎮海衛的寧指揮使稱這座地牢是在釣魚執法,並且在有空閒的時候,他還會時不時來地牢轉一轉,成為這“釣魚人”中的一員。
就像是現在。
……
正午,熾烈的太陽當空,將廣陵城的青石磚曬得發燙,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
而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天氣裡,在鎮海衛指揮所窩了一個上午的寧指揮使,大步走入了鎮海衛的地牢。
“……聽說今日上午又押了一個人回來?這可是真的?”
“……寧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什麼事都逃不過您老法眼。”
“哼!彆打馬虎眼!這人犯了何事?為何要抓入我們鎮海衛的牢中?”
“大人您有所不知,為了抓住這人,那群穿著鐵甲的家夥可是跟白玉京的人拉扯了好一陣子呢!”
“這跟符甲兵有什麼關係?還有白玉京?怎麼又扯上他們了?”
“大人容我細細道來……”
輕淺的話語聲從入口處漸漸飄入地牢深處犯人們的耳中。
當聽到那位寧指揮使的聲音越來越近後,這些在寧斐手上吃過虧的犯人們無不色變,連滾帶爬地將自己藏進牢房一角,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唯恐招了這位寧指揮使的眼。
而在這片惶惶不安的氣氛中,那位寧指揮使越走越近,後又越走越遠,在獄卒的領路下向著牢房最深處的地方走去了。
才來地牢第一天的留仙門侍婢看得奇怪,不屑瞥過這群犯人:“哼!竟怕成這幅模樣,真是一群軟蛋!”
其它犯人礙於其留仙門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唯有一個頭發蓬亂的老賊不怕她,斜著眼珠子看她,不屑揮手:“蝦仁豬心,類不懂啦!”
侍婢:“?”
……
謝非言來到了地牢深處,站在了胥元霽的牢房之外。
時隔三年,這個麵容帶著異域風情的亡國皇子終於長大了。然而不同於三年前那個意氣飛揚、無知無懼的少年郎,這時的胥元霽,麵色麻木,形容枯槁,目光空空的,輕輕的,似是心如死灰,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
謝非言下意識皺眉,說:“這就是那位徐首席一定要保下的人?”
獄卒道:“大人,正是他!”
謝非言想了想,道:“你先下去吧。”
以往謝非言審訊犯人時,也有叫獄卒退避的時候,於是這會兒,獄卒也沒起疑,一低頭便退下了。
這裡,是鎮海衛地牢的第三層,一個距離地麵極遠的地方。一般來說,鎮海衛關押的犯人,最多關到第二層也就夠了,因為威脅性稍大一些的也輪不到鎮海衛來關押,因此這地牢的第三層,還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關了人。
謝非言打開地牢中的隔音結界,轉身在牢房門外的太師椅坐下,整個人都融入了陰影之中。
“胥元霽,是嗎?”
在作為寧斐時,謝非言從身高體型再到聲線都有所改變,因此他說話不緊不慢,完全不怕被胥元霽認出自己的身份來。
“胥元霽,齊國皇子……雖齊國已經沒了,但你到底也算是皇室血脈,跟修士向來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怎會大駕光臨,來到我廣陵城?”
齊國,一個在十多年前被楚國取而代之的人類國度。
齊國的潰敗,不像一般的亡國之君那樣是因為行事昏聵而被他國從根基之處推倒的,而是因為齊國皇室大量暴斃,不得不亡的。
在作為寧斐的這三年中,謝非言也漸漸了解到了一些秘聞,比如說齊國皇室之死,比如說白玉京內的黨派之爭。
而當胥元霽突然出現在廣陵城內,並被白玉京徐觀己反常地百般維護後,這一個個淩亂的線索便逐漸串聯起來,在謝非言腦中展開了清晰脈絡。
謝非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過來的——可能是因為他想要看一種可能,也可能是因為他想要知道一般人在麵臨選擇時到底會做出些什麼事來。
總之,他來到了這裡,為眼前的這位迷途羔羊指點迷津。
他會在這人心中播下種子,而至於這樣的種子最後會長成什麼樣的樹木……他不知道,但他拭目以待。
眼前,胥元霽在聽到“齊國”後,麻木的目光微動,但他很快又垂下,像是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
而謝非言也不在意,繼續道:“當年,齊國皇室眾人,一朝暴斃,幾乎被闖入的刺客一網打儘。然而,當時的齊國太子胥光霖十分機敏,幾乎在刺客闖入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在護衛的保護下,帶著他的幼弟八皇子胥元霽逃離皇城。”
“一把大火燒儘了齊國皇宮,原本偏居一隅的楚國入主中原,理所當然地取代了齊國。”
“萬民臣服,所有的人似乎都在一夜之間將齊國和齊國皇室給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