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的值房裡除了田豐跟鄭穀外, 再無他人。
田豐看著自己的老師, 在皇陵蹉跎了三年,鄭穀已經踏入花甲之年。
之前在宮內的時候,雖然年紀也已經不小了,但鄭穀的考慮周詳, 心思縝密等,沒有人能夠比得過, 更是正嘉最為信任的內侍, 對其重用的程度, 堪比內閣首輔。
有時候田豐覺著鄭穀太謹小慎微了,自覺許多事如果交給自己來做, 會果決漂亮很多。
但是直到現在,田豐覺著自己隻怕一輩子也到不了鄭穀的地步。
他慢慢地拿了一杯酒, 徐徐地喝完了。
眼睛閉了閉,重又睜開。
頓時之間,身邊空空如也的值房內突然熱鬨起來, 有鄭穀, 郝益,齊本忠, 張相, 這些人圍在桌邊,不知在說些什麼。
田豐看見那時候的自己, 他揣著手挑剔地看著每個人。
當年田豐也如現在一樣自視甚高, 總覺著將來比自己的師兄弟們都強。
皇帝最寵愛的是雲液宮的薛端妃, 田豐跟著伺候過幾回,也算是常出入雲液宮了。
他挺喜歡雲液宮的宮女雲秀,悄悄地撩撥過幾次,但雲秀從不理他。
這如果是彆的宮的小宮女,田豐自然不會放在眼裡,也許會用點彆的手段,但是雲液宮自然不是尋常之地,這裡的小太監宮女自然比彆的地方尊貴許多,且薛端妃心腸最和善,絕不會眼睜睜看著手底下的人給欺負了。
所以田豐隻悻悻地收了心。
那天,有個人來找田豐,居然是問他此事。
田豐沒想到竟會有人知道此事,又懷疑是不是雲秀跟彆人提起過。
那人笑道:“田公公莫要著急,我並無惡意,隻不過雲秀那裡,就不一定了。”
田豐聽這話古怪,便問:“這是何意?”
那人道:“聽說雲秀姑娘很不高興,向著端妃娘娘告了狀說你欺辱她,以端妃娘娘的性子,隻怕不會坐視不理,如果再給皇上吹個耳旁風,你田公公隻怕就人頭落地了。”
田豐果然魂不附體,因為不知怎麼辦好,隻是胡亂分辯,說自己並沒有之類的話。
那人卻又道:“有沒有,雲秀已經一口咬死了,隻是公公如果想順利脫身,我這裡卻有一個法子。”
田豐忙問什麼法子,那人道:“你隻需要仔細盯著,假如這兩天皇上去雲液宮安置,你就把鄭穀鄭公公替換下來,自己代替他當值。”
田豐半信半疑,道:“你不會是哄我吧?”
那人道:“哄了你對我有什麼好處?總是要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才能做呢。”
於是果然等到了那天晚上,皇帝打坐之後,來至了雲液宮。
那時候田豐本沒跟在禦駕旁邊,聽了消息後才狂奔而來。
正皇帝吃足了酒肉,端妃娘娘伺候著他入內休息去了。
田豐好說歹說,甜言蜜語的蠱惑著鄭穀,替了鄭穀的值,自己在外間伺候。
他站等的時候,自然聽到裡頭那些異樣的響動,一時心頭想入非非。
就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卻見雲秀走過來看了一眼,田豐心裡正癢癢的,見了她便湊上前道:“雲秀妹妹,你來看什麼?這兒可不是你能來的。”
雲秀狠狠地瞪他一眼,忙不迭地退後去了。
田豐看她絲毫情意都沒有,又想到那人告誡自己的話,猶如一盆冰水澆了下來,隻恨得咬牙道:“什麼時候讓你死在我手上,才算是知道我的厲害呢!”
田豐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才說完了這句話後不久,就出了事。
那會兒田豐因聽了裡頭的動靜,又被雲秀冷落,他一氣之下,便走出了內殿,想找個宮女殺殺火氣。
因知道皇帝最喜端妃,而且今日又吃的鹿肉,服了丹藥,這一番折騰,總要大半個時辰。
而且端妃這邊自有伺候的人,倒是不用他緊著在跟前。
如此又過了半個時辰,田豐估摸著裡頭該消停了,於是忙又折回來,誰知還沒進內殿,就聽到裡頭一聲驚呼,大叫:“快來人,有人刺殺皇上!”
田豐嚇得色變,才要衝進去,隱隱約約又聽到:“皇上!皇上厥過去了!”又有人叫嚷速速拿下雲秀,田豐這才知道所謂行刺皇帝的人,竟是雲秀。
出了這麼大的事,本來是該皇帝身邊的人出麵的,假如鄭穀在的話,以他的經驗,立刻就能把此事壓下,然後再做打算。
可是鄭穀不在,田豐見勢不妙,卻也不敢露麵,倉促中已經有人通知了梧台宮,又請了太後前來。
直到驚動了太後,鄭穀那邊才得到消息,也急忙趕來,但是太後卻已經迅速地做了決斷,皇帝重傷昏迷不醒,鄭穀又怎能奈何得了盛怒之下的太後?
***
此時此刻,鄭穀聽田豐說完,並沒有提彆的,隻問道:“那天真的是雲秀動手的嗎?你可親眼見著了?”
田豐說道:“我在那裡的時候,她的確曾去探了一眼。後來我聽見出事了的時候,已經有人把她拿下了。不過這麼多年,我也暗中調查過,這雲秀原來有個同鄉,在甘泉宮當差,不知為什麼惹怒了皇上,便命人將她杖斃了。我想雲秀一定是因為這個懷恨在心。”
鄭穀點點頭:“這也有些道理,不過,為什麼會有人命你把我替了去,難道是早知道會出事,所以才調開我?那個叫你調值的是誰?”
田豐咽了口唾沫,仍是猶豫。
鄭穀道:“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說罷。撕擼開了就好了。”
田豐道:“若是彆的人,我也不敢隨便應承,原本是太後宮裡的一個嬤嬤。”
鄭穀並沒有顯得很驚愕,隻道:“你確定是太後宮裡的人,她現在可還在?”
“現在不在了,在那件事情發生後,不多久就從宮內消失了,但我確定是太後宮內的。”
鄭穀沉吟:“消失了……”
田豐欠身給他斟酒,一邊說道:“師父,這件事真的跟我沒有關係,太後的人讓我調班,我能不照做嗎,而且皇上是太後的親兒子,難道太後還會想謀害皇上嗎?”
鄭穀說道:“虎毒不食子,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田豐當時已經不是才進宮的新人,不可能不知道宮內每一項的細微調動變化,都可能引發無法估量的變故。
他同意那人要求的時候,就已經默許了這種後果。
鄭穀心裡明白,隻是不說。
田豐道:“就是說,照我看,還是雲秀那奴婢膽大包天想給她的同鄉報仇而已,至於端妃娘娘,也未必真的是同謀,多半是給牽扯進來的,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鄭穀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那再照你看來,何皇後在這件事情裡,可乾淨嗎?”
田豐道:“當時是梧台宮先驚動了的,如果何娘娘真的是個慈悲明理的人,自然也會先行壓下,或者等您老人家去了再做商議,可她偏去告訴了太後,這當然是因為她知道這是個好機會,太後是不會放過端妃的。”
鄭穀道:“有沒有可能,是太後跟皇後聯手對付端妃?”
田豐笑了笑:“師父,這叫我怎麼敢說出口?”
鄭穀瞥他一眼:“你不敢說,心裡也是這麼想的,是不是?”
田豐又喝了口酒,才說:“這些年來,徒兒心裡也有過猜測,方才經過您老人家這麼一番提點,突然有些明白了,也許這個局,的確是太後跟皇後聯手做的,他們想陷害端妃,從而搞垮薛家,畢竟當時薛將軍的存在,一則打壓著皇後之父何貫將軍,二則,不是有那種傳聞嗎,說是薛將軍擁兵自重,想逼皇上徹查顏首輔跟顏家……唉,這也是薛將軍太不會做人的緣故啊,一下子得罪了兩位後宮的主子,還能有活路嗎?”
鄭穀道:“隻是他們沒想到,雲秀心裡還惦記著給同鄉報仇,所以假意栽贓變成了真刺殺,太後見狀,索性假戲真做,一下子便將端妃跟薛家儘數整倒了。”
田豐道:“是了,說起來,當時雲液宮的宮女有好幾個,最先叫人去給皇後報信的那個雲碧,向來跟雲秀不大對脾氣,太後處置了雲液宮那麼多人,這雲碧卻仿佛沒有遭殃,後來聽說出宮去了,難道說她是……”
鄭穀並沒有再問下去,隻歎息說道:“田豐啊,該說的都已經說明白了,這酒,也喝完了。”
田豐忙道:“我再叫人添了來。”
鄭穀示意他坐下,說道:“你說,如今皇後已經死了,其他涉案的人,也多半都不在了,唯一在的是太後,可卻是萬萬動不得了。偏偏皇上現在還想給薛家翻案,若說是雲秀自己做的,好像不足以平民憤。那該如何是好呢?”
田豐眨了眨眼:“師父向來是最明白皇上心意的,您的意思是怎麼樣,徒兒們就照辦便是了。”
鄭穀說道:“我的意思……是推一個現成的人出來。”
田豐起初還有些驚奇要推誰,但是望著鄭穀默然的眼神,田豐突然跳了起來,幾乎把桌子都震得動了動。
田豐如見鬼怪般盯著鄭穀:“師父,您老人家可彆嚇唬我。”
鄭穀道:“我沒有嚇唬你。你想想看,當年的事情何其慘烈。皇上心裡其實是明白的,明白端妃的冤枉,也替端妃惱恨,所以先前梧台宮走水,皇上竟然沒有命人去救,由此可見皇上的心裡還記恨著這件事,且記恨的厲害呢。”
“但是這件事不是我做的!”田豐尖聲叫道,“師父,您得給我向皇上稟明啊。”
“皇上什麼不知道?”鄭穀默然看著他,“你以為這麼多年,皇上讓你東奔西走做了那麼多臟手的事情,是因為什麼?”
田豐踉蹌倒退,兩隻小眼睛瞪得極大。
鄭穀道:“咱們這些人,都是主子腳下的泥,主子什麼時候踩一腳,或者甩開,都是天經地義。”
田豐厲聲尖叫:“不,不!”他撲上前,抱住了鄭穀的腿,“師父,您不能把我送出去。”
“不送你,送誰?”鄭穀將目光移開,看向彆處,“當年若不是你換了我的班,若是我守在主子跟前兒,縱然有十個雲秀也靠不了身,端妃娘娘無緣無故遭受那樣的折辱,總要有個人償還,皇後是一個,她已經先去了,你,也得是一個……你之後會不會還有人,我也不知道,就看主子的意思,或者天意吧。”
田豐直了眼睛:“償還?難道說是……淩遲?不,我不……”
他鬆開鄭穀的腿,踉蹌往外要跑,門口卻有兩名慎刑司的內侍現身,將他攔住。
鄭穀並不看他,隻說道:“當初早在我離開的時候,就曾告訴過你,讓你平日裡少做些造孽的事,多積點陰騭,你大概隻顧高興從此可以不聽我的話一心往上爬,恨不得一腳把我踹的遠遠的吧。”
田豐道:“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
鄭穀見他漸漸失控,便說:“堵上嘴,悄悄地帶走。”
慎刑司的人衝過來,把田豐架住,帶了下去。
秋風蕭瑟,天氣轉涼的時候,京城內傳出兩件奇事。
第一,是失蹤已久的大皇子原來並沒有死,而是給當日的張天師所救,一直寄養在道觀之中,如今已經合浦珠還,天家骨肉團聚。
如今三皇子年紀還小,若無意外,將來繼承大統的自然就是這位才回來的皇子趙琮了。
第二件事,便是皇帝下詔讓鎮撫司,東廠慎刑司聯手,重新徹查了當年的雲液宮行刺、以及薛家被指控陰謀篡逆的案子。
三司聯手很快就有了結論,原來是當年的薛將軍手下的何貫,妒賢嫉能,又一向不服薛將軍的清正廉明,所以勾結宮內之人,陰謀陷害。
何貫跟田豐兩人,皆判淩遲之罪,也算是寬慰端妃在天之靈。
真相大白之後,皇帝追封了薛將軍為一等忠勇公,昭烈大將軍,立功德碑,建忠勇祠。
薛家滿門,得以平反之餘,上下皆有追封。昔日但凡是跟隨薛將軍的將領們,由兵部統計,逐一封賞。
除此之外,皇帝還將北境都郡改名為“薛城”。
***
端妃跟薛家給平反之事,宮內自然也傳的沸沸揚揚。
這幾年來此事一直都給壓著,宮人鉗口結舌不能多言,如今端妃的汙名終於給去除了,但凡是有些良心之人,自然都覺著是天理昭彰。
然而永福宮內,卻又有另外一番不同的情形。
太後看過了那對外的詔書,氣的色變道:“‘薛城’?把險要關隘起名為薛城,那這天下是不是也要改個名姓此愛好,哼!皇帝對薛家的恩顧,真是到達了不加掩飾的地步,可見他心裡的確是放不下當年的事。哼,當年如果不是哀家狠心……我看皇帝還得優柔寡斷,繼續縱容那個薛之梵,最終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嬤嬤勸道:“娘娘不必為這個生氣,反正該死的人都不會複生,如今隻是平反而已,好歹那威脅顏家的勢力已經不複存在了。”
“沒了薛家,何貫也給乾掉了,現在兵鎮北境的,是那個叫鄭瑋的,那卻是虞太舒舉薦的人,就等於是夏苗的人,皇上如今對他十分重用,我看,指不定又事第二個薛之梵。”
嬤嬤道:“娘娘想是多慮了,何況皇上也不是當初給端妃所迷的時候了。”
“不是還有個和玉嗎!這個更厲害,”太後皺皺眉,憂心不已,“偏偏她是出身高家,現在高家,夏家,還有個虞太舒聯合起來,內閣裡幾乎要翻天了,皇帝竟也不管。得想個法子……儘快的想個法子才好。”
太後喃喃低語之時,外頭有內侍前來,報說:“太後娘娘,寶福公主又不肯進食了。”
顏太後正在氣頭上,聞言大怒:“她又怎麼了?”
嬤嬤忙道:“自打江恒身死獄中,公主就一直恍恍惚惚尋死覓活的。”
太後這才想起來,不禁冷笑道:“有人替她們家翻案呢,她居然一點兒也不高興嗎?之前為了江恒,還跑到哀家這兒求情,真真是看不出,才多大點兒,已經開始自己對男人動心思了,跟她那個狐媚的娘是一個樣兒的。”
嬤嬤揮手示意那太監退下,低聲勸說道:“娘娘,還是派人去看看的好,如今皇上才給端妃翻案,這寶福公主畢竟是在咱們這裡,宮裡多少隻眼睛都盯著,若是這會兒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會叫人說閒話,皇上那邊兒必然也過不去。”
太後擰眉想了會兒,才說道:“真真是不知好歹,死了的不消停,活著的也這般無知。”
正要派個人前去探視,突然又想到:“且慢。”
那嬤嬤道:“娘娘還有何吩咐?”
太後說道:“之前寶鸞所做的那件事,做的很好,和玉隻怕做夢也想不到,她是栽在那個小女孩兒手中,如今眼見情勢緊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倒是可以再讓這孩子做一回好事。”
嬤嬤道:“太後的意思是……”
太後笑了笑:“不忙,你派個人去探望寶福,順便兒告訴她,江恒是因為服了和玉的毒才死了的。”
嬤嬤立刻會意:“奴婢遵旨。”
太後滿目算計,又含笑說道:“再把寶鸞給我叫來。”
***
這天,寧康宮來人,說是寶鸞公主著了寒邪,病倒了。
薛翃即刻出了雲液宮,前往探望。進了內殿,果然見寶鸞靠在床頭上,無精打采,神色惶惶。
自從那一次寶鸞罵過薛翃之後,寶鸞再也沒有主動前往雲液宮,倒是薛翃不以為忤,自打好了後,便時常過來瞧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