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姑姑的腳步聲走遠了,容見捏著鼻子,將藥碗端到最遠的桌案上,然後又回到窗台,努力呼吸外麵的新鮮空氣。
喝藥是不可能喝的,這輩子也不可能。
容見理直氣壯地想,自己現在正處於青春期,身體很好;低燒罷了,還已經退了;竹泉主業和尚,兼職赤腳醫生,誰知道會開出什麼藥方。雖然最後一條完全是出於私心的汙蔑之言,容見也心知肚明。但最後還是得出結論,他完全沒必要喝這碗看起來就會把自己帶走的湯藥。
還是趁周姑姑不在潑了吧。
容見心虛地想著,重新端起藥碗,走回窗戶邊,不是服用,而是伸出手——
他要做一件很小的壞事了。
一截突如其來的桂枝托住了他的手腕。
容見嚇了一跳,本來是裝模作樣,這回是真的拿不穩了。
一瞬之間,他的手稍稍鬆開,藥碗便落在另一個人手中。那人的手很穩,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藥汁也沒有潑灑出一滴來。
容見呆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的手腕雪白,映在水洗般的深綠桂葉間,像是被翡翠雕琢的首飾襯著的玉石,有種本該如此的美麗。
明野立在窗外,他的身形高大,側著身,沒有遮住覆在容見身上的日光,出聲道:“殿下幾歲了,還打算偷偷倒了湯藥。”
容見怔了怔,抬起頭,向明野望去。
校場一彆後,現在是容見再見明野的第一麵。
他什麼都顧不得了,湯藥也不想管,將頭仰得很高,似乎要仔細地看眼前這個人。
然後,容見皺著眉,認真地問:“他們欺負你了嗎?”
錦衣衛的名聲太差,是皇帝的走狗,又一貫狗眼看人低,容見很怕明野一個地位低微的侍衛,被他們折磨。
明野沒忍住笑了笑。
在痛苦中死去的範瑞,被嚇到夢魘不斷、不敢入睡的費仕春,握著刀柄、卻害怕被刀刃割傷的孟不拓,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明野可憐可欺。
可能全世界隻有容見覺得明野會被人欺負,還問得這樣認真,十分篤定的樣子。
明野輕描淡寫道:“錦衣衛待臣都很客氣。”
容見還是不信,他繼續道:“昨日本來應該向殿下請安的,隻是有些疲憊,沒有前來。”
容見頗為讚同:“你那麼厲害,殺了那匹瘋馬,一定力竭身倦,是該多多休息。”
明野抬眼看他,“唔”了一聲,不緊不慢道:“既然如此,殿下病了,也該服用湯藥。”
容見:“……”
能不能不提這事。
他覺得自己隻是倒黴,不早不晚,正好碰到了明野,如果早一會兒倒了,就沒這麼多事了。
有人看著,這要似乎是倒不了了。
容見垂死掙紮:“本宮的病已經好了,而且藥太苦了,誰願意喝啊!”
明野搭著眼簾,抬高那碗已經晾涼了的藥,仰起頭,唇舌都未曾接觸到碗壁,就那麼喝了半碗,才放回窗台上。
容見見他神色沒有絲毫改變,一是疑心這藥確實不苦,二懷疑這人太能演,驚疑不定間,決定對方無論怎麼忽悠自己,還是堅決不喝。
明野還能犯上作亂,硬灌自己不成?
明野的嘴唇上沾了幾滴藥汁,他溫聲道:“藥是很苦。”
容見一呆,怎麼這人不按套路出牌。
明野繼續道:“但臣與殿下同飲,是不是就好些了?”
容見被打的措手不及,含含糊糊道:“……可,可能吧。”
明野垂著眼,笑了笑:“這藥涼了,藥效不如熱的時候,殿下讓周姑姑再煎一副,到時候臣再飲這半碗如何?”
還要喝?
容見微微皺眉:“是藥三分毒,你又沒病,就彆喝了。不必,不必非要用這樣的法子……”
明野的手搭在窗台邊,與容見不近不遠的安全位置,他不動聲色道:“我不怕苦,殿下很怕,所以對我而言,喝藥不是痛苦折磨,是我刻意以這樣的方式脅迫殿下,是臣之過。”
容見見他言語真摯,不由被打動,也應該對明野真心相待,十分有義氣道:“這怎麼能算脅迫!那我也喝。”
絲毫沒有發現自己這樣涉世未深的現代人,已經毫無警覺地踏入了對方設下的陷阱。
於是,容見立刻搖鈴叫來了個小宮女,說是上一碗湯藥冷了,再呈上一碗。又說自己還是很困,估計要再睡一個下午,他睡覺又輕,讓旁人都不要進來。
直到新的湯藥又呈上來,熱氣與苦味翻湧,容見終於察覺到不對。
他有些茫然,自己本來不是打死不喝的嗎,怎麼明野也沒威逼利誘,三言兩語間就讓自己心甘情願喝了呢?
……這就是本文男主的特殊能力嗎?在他的說服下,恐怕無人能拒絕。
然而這就是推鍋了。
因為隻有容見會這樣,總是心軟,永遠會被明野抓住弱點。
容見很不想喝,但話已出口,便如同壯士就義一般大口灌藥,雖然沒嗆著,但差點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放下碗時,明野也將那徹底冰涼的半碗湯藥一飲而儘。
容見的眼睛濕漉漉的,望向明野時滿是控訴,明明自己是可以不受這個罪的。
明野道:“殿下是真的很怕苦。”
然後,又伸出手,掌心擺了十幾個剝好的栗子仁:“山栗子很甜,殿下要嘗嘗嗎?”
容見抬眼望過去,不知什麼時候,明野拿出一兜栗子,已經剝了一些,都品相完整,香甜可口。
容見瞪圓了眼:“哇,你好厲害。”
容見笨手笨腳,在現代吃大個頭的栗子都是靠牙齒咬,不講究什麼完不完整,能吃就行,還能防止舍友虎口奪食。
更何況容見剝個瓜子都覺得累,不願意把勞動果實讓給彆人。而比之瓜子難十倍的山栗子,明野剝給自己吃,他隻覺得對方真的是好人。
於是,容見把好人剝的栗子吃完了,才略覺得愧疚,因為他看明野做起來很輕鬆,自己便也試了試。
一試之下,差點把指甲折了。
明野就不讓他剝了。
容見也不好意思一直吃下去,他說:“你等一會兒。”
說完跳下軟塌,鞋也沒穿,抱了一盒首飾過來,然後將小幾上罩著的錦緞揭開,下麵是一個棋盤。
容見道:“太無聊了,本宮想要下棋。”
明野看著他,意思是在聽。
容見正色道:“但是玩這些沒有彩頭就沒意思了。不如這樣,你輸了,就剝十個栗子給本宮。本宮輸了,就把珠釵給你一副。”
他抱來的盒子裡都是些宮廷內製的首飾,雖不能變賣,但寶石翡翠可以拆了拿去當掉,金子也能找黑市裡的人融了,正好可以給明野補貼點銀兩。
如果自己能贏,就可以享受勞動果實,吃到明野剝好的栗子。
可以,雙贏,指他贏兩次。
明野說好,他坐在另一邊,將白子推給容見。
原身的下棋水平就不高,又不能在對弈的時候當著對麵作弊,所以不願自曝其短,一貫是不下的。
容見沒接,小聲說:“不下圍棋。下圍棋太費腦子了,本宮在病中,不能動腦子。”
實際上就算不生病,他也不想動下圍棋的這個腦子。
頓了頓,又若無其事道:“下五子棋,黑子先。”
明野“嗯”了一聲,自然地聽從這位公主的安排。
容見執起一枚黑子,先下在棋盤上。
兩人正式開始下沒太多含金量的五子棋。
然後,容見便知道了,即使這麼沒含金量的東西,明野還是可以吊打自己。
下棋之前,容見想的是自己輸了也是贏,贏了也是贏,結果玩到興頭,輸到紅眼,快十局裡隻贏了一兩局局,覺得自己是運氣不好,一直要求繼續。
等他回過神,盒子竟已經空了大半。
容見隻好安慰自己,全輸給明野也不錯,但還是難免垂頭喪氣道:“等輸完了就不下了。”
明野贏了那麼多局,神色也沒顯得多開心,隻是道:“殿下還不熟悉下法,是臣占了便宜。興許下一局就贏了。”
容見歎了口氣。他可不覺得。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局中,仿佛正如明野所言,容見無意之間,突然學會了特殊的連法,在棋局上大開殺戒,連下十數局,殺得明野再起不能,拱手認輸。
直到日暮黃昏,天色都暗了,明野起身點燈,容見趁機清點了下彼此的賭注,誌得意滿道:“明野,你沒有我厲害,我的珠釵都贏回來了,你的賭注都輸完啦!記得給我剝栗子!”
明野既沒有因連勝而高興,也沒有因連敗而氣餒,他打開燈罩,點燃裡麵的燭芯,輕聲道:“殿下是很厲害。”
容見一整個下午都在用腦用心下棋,到了晚上,顯出明顯的疲態,再也玩不動了,趴在桌子上,看對麵的明野剝栗子。
直至此時,他忽然有些反應過來,他連輸那麼多局,又一朝扳回來,期間種種,似乎有諸多巧合。
容見如夢初醒,問道:“明野,是不是你讓的我!”
明野他沒有正麵回答,反而問:“殿下開心嗎?”
容見咬了咬牙,不能違背心意:“很開心。”
先是連輸,偶爾贏一局吊著,總覺得有翻盤的機會。後麵又是連勝,贏到對麵全都輸完了,當時一瞬間的快樂,確實無法比擬。
明野抬起眼,漆黑的眼眸在燈火中閃了閃,與以往不太一樣,有些許笑意:“臣也很開心。”
下棋是一個遊戲,無論如何,開心就可以了。
明野想讓容見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