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見伏在窗台上,他總是這樣。與長樂殿的相比,這裡的要窄小得多,他待得有點艱難,如雲一般的烏發堆在他的手臂間,幾乎將整個窗台占滿了。
外麵很安靜,連巡邏的侍衛可能一天也隻會來一次。
這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太平宮的角落,唯有容見和明野。
其實有人來的可能性也很低,明野在宮中似乎沒有朋友,不會有人來探望他。準確來說,《惡種》的故事開始時,明野是孑然一身被流放到棄都的。
然而容見還是要做到承諾的事,他會一直觀察周圍的動靜,直到明野恢複過來。
為了不被困意淹沒,容見努力給自己找點事做,他想了很多,也回憶起《惡種》的劇情。不過回憶得頗為困難,一本幾百萬字的,追的還是連載,容見是很喜歡,但每天也是看過即忘,那麼多人物和劇情誰能記得住。除了那些重要劇情,容見也隻能在親身經曆,比如聽到某個人的名字,或是看到某件事的預兆,才知道會發生什麼。
容見輕輕歎了口氣,心中生出一些不合時宜的憂愁
怎麼就是自己穿書了呢?
過了一會兒,容見覺得累了,他缺乏忍耐痛苦的品質,隨意地活動了下手腳,但忘了這裡不是他的軟塌,而且也不隻有他一個人,穿著羅襪的腳踩到了某樣東西。
容見:“……”
好像是明野的腿,自己蹬得還挺用力的。
容見偏過頭,磕磕絆絆道:“對、對不起。”
話剛出口,又很後悔,他怕明野睡著了,又被自己吵醒,又慢半拍地想到明野現在聽力不佳。
明野靠在床頭,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殿下怎麼還踩人?”
容見便很心虛了,空間太小,他直不起身,隻好慢慢向明野身邊挪動,湊在他旁邊小聲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黑暗和秘密似乎讓容見忽略了他們之間本該有的距離,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似乎做什麼都不會超越尺度。
但靠得太近,容見又不夠謹慎,肢體就不免再次接觸,比如膝蓋又硌到了明野的手。
容見:“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唔。”腦袋又磕到了明野的下巴。
明野含笑應了。
為了防止再犯錯,容見抱著膝蓋,縮成一團,又遲疑道:“你不睡嗎?”
又有點沒底氣地說:“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畢竟自己方才做了很多不靠譜的事。
不過明野大約是很知道分寸的,容見聽到布料間輕微的摩擦聲,應該是明野躺下去了。
他說:“好。”
容見鬆了口氣。
他希望明野能睡個好覺。
容見則慢慢地、小心地挪回了原來的位置,繼續看著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容見連打了四個哈欠,明野的聲音突然從他的身後傳來,他說:“殿下,我的病已經好了。你去睡吧。”
容見有些茫然,他偏過臉,問:“真的嗎?你不要騙我。”
兩人離得很遠,明野說:“真的。”
容見便信了。
然而明野在容見的身後,他此時的目力極好,即使幾乎沒有光亮,也能看到容見嘴唇的形狀,大約猜出一張一合間說了什麼。
容見已經很困了,但還是負隅頑抗:“……我還是……”
明野打斷他的話:“我也會繼續睡的。”
容見終於放下心,沒有了掛念的事,困意席卷而來,瞬間就將容見吞沒了。
他就那麼伏在手臂上睡著了。
古代沒有手機和鐘表。容見苦苦抵禦困意,以為過了很久,實際上還不到半個時辰。
明野站起身,弓著腰,走到容見身邊。
他今天做了很多事。在走了很長的夜路,被扼住脖子嚇了半天,又遲睡了那麼久,現在睡著了都微微皺眉。容見就是這麼嬌氣,需要被人精心照顧,好好保護,否則似乎什麼東西都能傷害到他。
明野抱起容見,停在那,心不在焉地看著懷裡的人。
容見真的很瘦,抱起來幾乎沒什麼重量,但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是纖細矜貴的漂亮。
明野對那些華美繁瑣的東西都不感興趣,玉石會發出響聲,被人發現,金銀則太沉,會拖慢他拔刀的速度,所以他從不會佩戴那些,此時卻莫名覺得那些和容見會很合適。
少年鮮衣怒馬,那樣的容見會是什麼模樣呢?
被放在床上時,容見模模糊糊地拽著明野的手:“那你……明天要早點叫我起來,我要回長樂殿……”
話音未落,又昏了過去。
他睡在明野的身邊,沒有任何防備的、很安心的。
明野任由容見的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低頭看著這個人。
他什麼也沒有想,奢侈地浪費時間,純粹地凝視了容見很久很久。
*
第二日果然沒能出宮。
容見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長樂殿的寢宮了。
他略看了一眼四周,幾乎以為昨天的事都是一場夢了。
深紅的眼瞳,被扼住的脖子,必須要靠近才能聽清的話語。
哪一個都不像是真實發生的事。
容見正在疑惑中,寢宮的門卻忽然被人推開,周姑姑唉聲歎氣,一抬頭看到自己卻瞪大了眼,驚聲道:“殿下回來了!”
三兩步走過來,神色焦急道:“殿下昨兒在外麵待了一夜,什麼時候回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您可嚇死我了。”
周姑姑已等了一整夜。昨日她本來是不知道這事的,四福嚇得屁滾尿流地回來,湊巧被她撞到,一番逼問下才說是公主聽聞明野病了,深夜換上了宮女的衣裳前去探望,一個人就那麼進去了,然後留在那裡,讓他回來傳話。
周姑姑一停,嚇得半死,差點當即就要趕過去,生怕容見出了事,到時候對不起小姐的托付。
靈頌倒是幾人中最冷靜的一人,分析了一番,說服了周姑姑。
公主臨走前的一番吩咐,說是以身體不適的名義讓周姑姑給太後告假,這樣的理由,隻有公主或是極熟悉闔宮情況的人才知曉,若對麵是個刺客歹人,大概是編不出來的。而公主也沒有說彆的求救的話,大概率是覺得沒有危險。既然公主對明侍衛如此信任,他們也該遵循公主的意思。
而且茲事體大,若是現在鬨了起來,深更半夜,一個是未嫁的公主,另一個是貼身侍衛,兩人還都十七八歲,那可真的闔宮皆知了。
靈頌的意思是先去慈寧殿告假,等到明天一早,若是公主不回來,他們再尋個借口去明野的住處,到時候是白天,也不會招惹外人的耳目。
話雖如此,三人都是整夜未眠,戰戰兢兢地等到現在。
容見才醒來不久,被這一連串的話問得發暈,應付道:“沒什麼大事。從小門偷偷回來的,姑姑大約是沒瞧見吧。”
實際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來的。
周姑姑的臉色依舊很差:“殿下這麼做也太不小心了。深夜出門給一個侍衛探病,太不應當了,還換了宮女的衣裳,若是被人撞到,那可怎麼也說不清了。到時候若是……”
她的話戛然而止。
方才著急,沒看得仔細,周姑姑說著話,扶著容見走到梳妝台邊,才看清容見現在的樣子。
容見的模樣頗有些狼狽。
他還穿著昨日的衣裳,那條絲緞織錦的裙子層層疊疊,行走起來非常好看,但也最要用心打理,坐臥之間稍有不慎都會留有折痕,看起來很明顯。更何況容見昨天在狹小的床上翻來覆去,什麼都顧不上了,現在裙子早已失了原來的形狀,雖不至於在物理意義上有什麼損壞,但在周姑姑眼中已經破破爛爛了。
這似乎還不算什麼,容見察覺到周姑姑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脖頸間。
容見的皮膚很白,細瓷一般的脖頸上多了些許紅痕,還有很淡的青灰色淤痕,是半個大拇指的樣子。這些在平常人身上幾乎看不太出來的痕跡,在容見身上就太明顯了。
容見抬起銅鏡,調整了下角度,稍稍偏過頭,從鏡子中看到現在的自己,怔了怔後,咬了下唇,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其實明野沒用什麼力氣,是他……太脆弱了,才會看起來這麼誇張。
而一旁的周姑姑何止大驚失色,眼看著一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