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門道:“蕭樘已死,當日之事,絕不會有旁人知曉,學生以身家性命發誓,必定守口如瓶,至死不會吐露一句。”
容見愣了一下。
當日那人是蕭樘蕭家人,他竟然死了。那是他倒黴,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容見很快反應過來,他雖然在演戲一道上沒什麼天賦,但好歹親身實踐數月,有了長足進步,已可以自如地調整情緒,外人輕易看不出來馬腳來。
而眼前這個陳玉門,十成十是覺得蕭樘是自己殺的。
容見不會同情蕭樘這樣的人,隻會覺得老天有眼,報應不爽。
某些時候,容見也會很功利地迷信一下。
他這麼想了片刻,陳玉門久久等不到他的應答,偷偷瞄了一眼,被容見抓住了。
陳玉門像是看著貓的老鼠,嚇得趕緊縮回洞裡。
容見依舊是笑著的,唇角微微勾起,笑意不達眼底,將一個狠辣大魔王的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他慢條斯理道:“既然如此,本宮也不是那等草菅人命之人,不過,但凡有一絲風聲,你的命……”
陳玉門聽出他話中意思,連連道:“懂懂懂。”
容見的話一頓,繼續道:“你既已知道,以後須得給本宮辦事,先在書齋裡用心讀書,留做他用吧。”
能留下一條命就謝天謝地了,陳玉門趕緊道:“學學學。”
容見是覺得他本性不壞,膽子也不大,還有空偷跑出去和蕭樘玩,估計是太閒,多學習就好。
齊先生應當感謝自己,容見想著,讓書齋裡的一個學生迷途知返了。
當然,容見不會知道陳玉門日後的命運,他也不記得這麼點小事。陳玉門是在《惡種》裡出場過的一個小人物,這是他與蕭樘的第一次見麵,也是他日後放蕩頹廢的開始。人一旦嘗到了享樂的滋味,墮落起來是很快的。
他和蕭樘混作一處,也學了那樣的惡習,不再讀書,成日遊樂。蕭樘怎麼可能將他當做自己人,有一次失手殺人,將罪責推脫到他的身上,被衙門判處了流放。陳玉門沒有殺人,但父母對他的言而無信早已失望,以為他真的到了那樣的地步,隻覺得他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並未求情打點。而當時大胤早已搖搖欲墜,衙役也於流放途中逃跑,卻沒給陳玉門解開鎖鏈。他出身清貴,前半生無憂無慮,衣食不愁,前途廣闊,最後卻是凍餓交加,死於破敗的城隍廟中。最後留下的不過是好友口中的一聲歎息,說他在繪製地圖,製定路線方麵頗有天賦,他的父親卻對此不屑一顧,不許他學這些旁門左道。若是還在人世間,倒是可以一同為主公明野效力。
而如今蕭樘溺水死了,陳玉門又被高深莫測的容見嚇得不輕,日後隻有好好讀書,為長公主做事,保全性命這一個念頭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
時至深夜,上京城門卻忽然大開,一條長長的車隊等待入京。
那車隊與大胤的頗為不同,駕著的馬極為高大健壯,且每一匹都是如此,沒有稍次一些的,隻有更好。
這是北疆來朝賀的車隊,守衛看到車上的標誌,懶得理會不說,甚至呸了幾口唾沫。
大胤與北疆仇深似海,這是前朝遺留下來的,未曾消解的仇恨。
總有一天將有一戰。
前朝積重難返,也有與北疆羴然人年年征戰的緣故。容士淮起義之時,北疆內部幾個部落也矛盾頻發,四分五裂。所以登基之初,容士淮來不及整頓朝中世族,暫且敷衍,就是為了專心對外,在北疆邊屯田備兵,準備趁著北疆部落動亂,一舉拿下,將他們趕回幾十年前的草原去。
但容士淮死得太早了,早的還未布置完,更談不上用兵。而對於費金亦而言,自登基過後,根本沒空理會北邊的事,甚至開口與羴然人講和。他認為有崇巍關這樣的天塹,易守難攻,北疆羴然人縱有鐵騎,也無法輕易大規模入關,至於飛騎騷擾,掠奪百姓,隻是一些小事。
攘外必先安內,費金亦對於千裡之外的事沒有興趣,他要的是身下寶座。
接到北疆科徵闡部將要入京朝奉的消息時,大胤上下難以相信,因為雖是表麵講和,但實際北疆狼子野心,一直未加遮掩,隻是暫時沒有大規模用兵。
但既然來了,也無法視而不見,拒不接待,這樣有失體麵。
今夜太晚,無法入宮,官員將北疆的車隊安排在會同館歇息,休整過後,再談入宮事宜。
來訪的車隊由科徵闡部的十四王子達木雅領頭,他是這次拜見大胤的使臣。
達木雅走下車,抬眼看了一圈周圍,他是第一次來到大胤,從前他隻從師父口中,以及書籍中聽聞過這些。
草原上的風光很好,可他從未見過這麼精巧的亭台樓閣,連屋簷一角都這麼精雕細琢,這是他夢裡的大胤。
達木雅的胸口都熱了幾分,與一般羴然人不同,他的情緒非常內斂,開口時是很標準的大胤官話:“師父,您從前的舊宅在哪裡?我看能不能托人買下來,總不好叫旁人占著。”
車中走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他和羴然人不同,沒有直至老去也依舊健壯的身體,他顯得有些矮小,背是微微弓著的。
他開口道:“蘭亭,不急。”
蘭亭是他給達木雅取的字,他是達木雅的先生孔九州。
達木雅是可汗第十四個兒子,在大胤幼子總是能多得些憐愛偏寵,而在草原上卻截然相反。達木雅的年紀太小了,他能拿得起刀的年紀,比他年長得多的兄長們早已陪著父親征服各部,建功立業了。達木雅錯失那樣的機會,也得以存活下來。在他上頭的哥哥死了五個,有一個斷了腿,不能再行走,還有一個瞎了隻眼,幸運的是還能上戰場。
達木雅沒有那樣建功立業的機會,北疆上的部落重新統一,他們尊他的父親為可汗,他的兄長們手握重兵,每個人都戰功彪炳。
達木雅的母親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出自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部落,作為禮物被送到科徵闡部,當初來的人有八個,隻有她活下來順利生下孩子,留在可汗的帳中,彆的人要麼死了,要麼被賞賜給了下屬。
她能看得清形勢,知道一旦整頓各部,下一個目標就是關內中原。
達木雅七歲時擁有了來自大胤的師父孔九州,他像對待父親一般尊崇這個人。
孔九州是前朝遺臣,他誓死不為新朝效力,寧願投靠外族。
孔九州教達木雅讀書識字,教會他道理,教他朝政上的缺漏之處,教他如何利用這些達成目標,也教他中原人的一切弱點。孔九州如此仇視這片土地,他希望這裡被外族毀掉。
達木雅扶著他下車,恭敬道:“都聽師父的。”
回到房間後,一旁的帶刀侍衛阿塔為達木雅整理床鋪,也探查周圍是否有陷阱,達木雅則在燈下寫信。
他寫的一手好字,是非常標準的館閣體,得花大功夫才能練的出來。
阿塔也會大胤話,隻是說的沒那麼標準,他問達木雅要做什麼。
達木雅沒回答,隻是將信封口,隨意道:“阿塔,你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上京給大胤皇帝朝奉的啊?”
阿塔不明白他的意思。
達木雅嘲弄道:“王朝命運,竟係於一個公主身上。”
“真想看看她是個什麼模樣。”
*
對於外族朝賀一事,容見最初的印象是內務府送來的東西。
這次是外族奉上的,與平常地方送來的不同,更顯得稀罕新奇,所以太監副總管花喜端著東西,親自送到長樂殿。
容見從書齋剛回來,正好撞上人送東西來,對方笑意盈盈,容見也不好意思讓人放下就走,便坐在一旁聽了。
靈頌也立在一邊,陪侍左右,她負責看管容見的私庫,外族年禮這樣重要的東西,自然要細細查看一遍。
內務府的太監口條是好,將挑來的幾十樣東西來龍去脈,發展過程,連帶著民間傳說,地方習俗都記得一清二楚,一一說了出來,容見本來覺得是浪費時間,後來聽得也很有意思。
花喜讓人呈上最後一樣東西,之所以放在最後,不是因為有多奢侈華美,而是非常有趣新奇。
容見也很期待。
花喜解開紅布,托盤上擺著的是一對鈴鐺,看起來是白銀質地,卻又有些黯淡,像是放了多年的玩意兒。
容見問:“這是什麼?”
花喜得意地介紹道:“這是南愚送來的雙生鈴。這鈴鐺是南愚內特有的寶石礦物製成,乍看起來是很平常,但兩隻鈴鐺平常佩戴起來是不響的,隻有同時佩戴在兩人身上,靠近之時,才會發出響聲。可若是一旦貼近,便又會恢複寂靜。”
容見聽了後覺得果然很新奇,也沒琢磨出來什麼科學原理。但《惡種》這個世界觀吧,好像本來也不是很科學的樣子……
這個鈴鐺,好像有個彆的用處。
容見豁然開朗,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花喜道:“拿來給我看看。”
又將其中一個遞給靈頌,果然他們倆手指接觸時,再搖晃這個鈴鐺也不會響,而一旦分開,行走之間,鈴鐺叮當不止。可若是靈頌去了屋外,鈴鐺又重新沉寂下來。
容見:“哇。”
做太監做到這個份上,說不會奉承人是假的,花喜笑道:“殿下日後成婚,與駙馬各自佩戴其中一隻,到時候靠近時就泠泠作響,豈不是天作之合。”
而後麵的話,容見都沒太聽清了,因為他打算好這雙生鈴的用處了。
那個時候,他對明野說,如果生病了,可以叫自己去陪他,但不要動手,會留下痕跡。
事後想一想,容見又覺得這麼做不太對。
生病時的明野不得不保持警惕,他耳不能聽,眼睛也不能被人看到,萬一真的有外人圖謀不軌,豈不因此讓惡人得逞。
可有了這對鈴鐺就不同了。一旦靠近,就會自動響起,可以提醒明野來的是自己。
除此之外,都不是容見。
容見露出一個很柔軟的笑來,他要把其中一個送給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