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也並不因此惱怒,繼續道:“同知不信嗎?也是了,錦衣衛耳目遍布天下,本宮卻是從彆處得來的消息。”
錦衣衛是皇帝的耳目,內線遍布天下,論消息靈通是第一流。但四方朝臣之中,多是文人清流,在明麵上為官時攔截到某些不同尋常的人或事,知道茲事體大,先行上報給師長同窗,商討對策也不無可能。
而朝堂清流,大多屬意長公主。
章三川終於信了,也不得不信。他能做到錦衣衛同知,自然知曉皇帝的秉性如何,表麵看起來溫和寬容,內則狠辣無情。若是南愚人的手段一旦暴露,被費金亦得知錦衣衛中竟然會有內奸,一定會驚懼憤怒。他們本深受信任,而這種信任一旦消失,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令他不敢相信。
他單膝跪地,懇切道:“章某愚笨,懇請殿下指點。”
容見在心中一鬆,他知道事情成了。
至於什麼文人清流,自然都是他編的。但章三川卻會相信,因為他和對方沒有交集,不知道對方私底下掌握了什麼消息。
在朝廷中,立場比什麼都重要。
立身不正,左右逢源之人,會被兩邊厭棄。
譬如科舉高中的進士,便自成一派。而錦衣衛是個世襲武職,是皇帝的鷹犬,也是埋伏在朝臣中的劊子手。
兩方立場完全不同,沒有和解合作的可能。
或許也有人私下互通有無,但兩個圈子都對對方封閉,拿不到什麼好處,隻可能是些金銀浮財,而不可能長久,因為沒有真正的利益交換,也不會長久。
要麼有共同利益,要麼有相同誌向,兩者皆無之人便不能同道而行。
容見便是利用了這個信息差,畢竟他的身份特彆,唬人還算好用。
他思索了片刻,慢條斯理道:“如今南愚人才入京,隻透露了些細枝末節,現在大肆探查,反倒引起他們的警覺,打草驚蛇。”
可對於章三川而言,南愚人的厭勝之術不過是其二,最主要是錦衣衛內部不能出岔子,他忙問道:“那殿下可否將奸細的消息告知微臣?”
容見瞥了他一眼,大約是有點責怪的意思::“同知未免太著急了。奸細之間的溝通手段何等隱秘,怎會說出些能被外人一望皆知的消息?”
不是容見故意吊著人,而是他真就知道個大概經過,至於奸細是誰,不說書裡的配角根本沒提,就算提了,容見估計也不記得。
還是得走一步看一步。
容見又道:“但本宮也有些眉目,不會叫同知陷入那樣的境地的。”
章三川愣了會兒神,他還記得第一次正經拜見長公主,那會兒自己是怎麼想的來著?
可如今生死卻掌握在眼前這位看似嬌弱天真的長公主手中了。
既然長公主說已有眉目,章三川不會再追問下去,隻會徒勞無功,畢竟身家性命都可能壓在上頭,他還是道:“殿下恩情,微臣感恩肺腑。日後殿下有事相托,必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幾個月前,容見托付給謝都事一點小事,對方都敢推脫,而到了現在,連章同知都要聽命行事。
容見站起身,一枝紅梅橫亙在他的臉頰邊,緩慢眨眼時,睫毛幾乎落在花瓣上,那麼美麗到近乎虛幻的神態。
他波瀾不驚道:“一點小事罷了。”
也不知說的是告知的是一點小事,還是要托錦衣衛辦的事不過是一點小事。
但無論是哪個,章三川既然得了這等救命的恩惠,就沒有不辦的道理。
*
走出梅園後,容見肉眼可見的活潑了起來,
雖然令章三川相信隻是整件事的第一步,在他的出逃計劃中微不足道,但萬事開頭難,能做成這一步,容見還是心情很好。
回到長樂殿後,時間還早,容見看了眼天色,叫了人進來:“四福,陪本宮出趟門。”
四福問:“是找明侍衛嗎?”
容見:“……你怎麼知道的?”
四福道:“奴才一眼可就看出來了。”
容見惱羞成怒:“那你彆看了。”
總之,一碼歸一碼,容見還是去了,主要是為了把鈴鐺送過去,以備不時之需。
到了那處小院子,容見還未敲門,就聽明野說:“進來。”
明野能聽得出他的腳步聲。
容見推門而入,明野似乎才辦事回來,官袍脫了擺在一邊,身上穿著件寬大的氅衣。
明野站起身,走到容見麵前:“這麼冷的天,殿下是來找臣讀書的嗎?”
容見含糊了一句:“不讀書。有點事找你。”
“有點事”,這點事自然就是那副雙生鈴了。
因擔心在路上不小心被碰響,容見將雙生鈴放在同一個錦囊裡,現在拿出來,將其中一個遞給明野,有點得意地和眼前這個人介紹這樣寶貝的新鮮奇特之處。
他說:“你上次掐……總之有了這個雙生鈴,下次我再進屋,你不就立刻能分辨出來了嗎?”
又覺得自己很聰明,等這個人稱讚自己,於是抬頭向對方看了過去。
明野笑了一下,雙生鈴置於他的掌心,這麼珍貴的東西,他沒有推辭,而是說:“殿下很厲害,能想到這樣的法子。否則在殿下的身上留下痕跡,似乎是恩將仇報。”
他今日穿的是深青色的衣服,將臉襯得愈冷,孤高且難以接近。
可麵對容見的時候,那樣冰冷的神色就消失不見了,無論說什麼,都似乎帶了些引誘的意思。
刻意欺負他,使他說出那些會後悔的話。
這似乎是難得會令明野覺得有趣的事。
明野望向容見,慢條斯理道:“我曾在書中見過這件東西,似乎是南愚貴族子女婚配時,長輩送上的新婚賀禮,殿下就這樣送給臣了嗎?”
容見茫然地“啊”了一聲,他的第一反應是,怎麼明野連這個都知道,到底學識有多廣闊,然後慢半拍地想起來自己的重點又錯了。
他終於記起來花喜後麵說的話來了。
……是夫妻之間隱秘的閨房樂事。
這都什麼和什麼,什麼靠近就會響,什麼接觸就會沉寂下來,再怎麼搖晃都不會有動靜,聽起來不像什麼清白的好鈴鐺會有的品德。
容見覺得臉熱,很不坦然地偏過頭,磕磕絆絆道:“我是……本宮是,好心想幫,你不要亂想。”
明野抬起手,將那隻鈴鐺輕輕搖晃了一下,容見手中的那隻也響了起來,在這樣安靜的房間中,鈴鐺的聲音淹沒了彼此的呼吸聲。
幅度不大的震動,竟讓容見覺得燙手,想要丟開。
明野便很好心地替他扶了一下那隻鈴鐺,不讓它掉下來。
容見縮回了手,指尖蜷縮,將鈴鐺握於掌心,他不想讓它再發出聲響了。
明野垂著眼,他似乎有些疑惑,真的不明白容見話中的意思,就那麼對視了一眼,若無其事道:“臣明白是殿下好心。那,殿下亂想什麼了?”
“能講給臣聽聽嗎?”
容見:“……”
他想跳樓。
就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