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飲過後,孔九州隨著萬來商會的車隊離開上京,他此生沒有再回這片故地。
送孔九州出城後,回去時一路急行,車上明野和周照清相對而坐,卻一言不發,非常安靜。
臨下車前,明野問:“準備好了嗎?”
周照清臉色糾結,忍不住再勸:“真的要這麼做嗎?這條路不能後悔。”
明野沒有說話。
長公主遇刺與長公主被擄,這是前世今生發生的兩件不同的事,但歸根究底卻是同一件事。
容見令這件事發生了改變。
他的確很聰明,沒有什麼力量,依靠錦衣衛,又意外身陷險境,整件事看起來天衣無縫,連費金亦都沒有察覺。
但明野知道本來會發生什麼,也知道容見刻意避開自己,前因後果,便一目了然了。
如果容見真的有什麼很想得到的東西,明野願意讓他擁有。
*
接下來的兩日,容見過得很清閒。
四福和周姑姑都覺得容見被擄是突遭不幸,時至年關,應當去求神拜佛,去去晦氣。倒是靈頌想起當日的事,意識到其中的問題,容見沒有提起,她作為侍從,本來是不該說的,但還是忍不住勸容見道:“殿下以後彆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容見懇切道:“下次一定不會了。”
這麼閒著,也不是一回事。
北疆人跑了,南愚人全下了獄,至於彆的異族,費金亦也不給人進來了,就在會同館待著吧。
一切照舊,容見還是得去讀書。
但也有麻煩的事,與從前不同,容見現在身後跟滿了人,不能再像以前那麼隨意了。
章三川的意思是,不在人前倒還可以,但是大庭廣眾之下,總還要做個樣子,防止皇帝覺得不行,反倒察覺出什麼異樣來。
容見任由人跟著,彆的倒沒什麼,隻是不能和明野說話。
一兩天還好,日子久了,雖然也沒有很久,容見便無法忍耐,總想尋個機會單獨和明野見麵。
一日下課後,容見心血來潮,無法抑製衝動,寫了張紙條,疊好了,看了一圈,最後朝陳玉門招了招手。
陳玉門最近用心讀書,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生怕長公主一個不滿意,就把自己和蕭五一樣噶了。所以最近齊先生都誇他很有長進,他爹也覺得他上進很多。
此時長公主這麼隱晦地召見自己,陳玉門一瞧見了,嚇得心驚膽戰,但也知道遮掩一二,拿了本書,像個鵪鶉似的哆哆嗦嗦去了容見的屏風前。
書齋裡這樣多的學生,陳玉門家世清白,在裡頭也算不上什麼高門顯貴,加上平日裡沉默寡言,也不招人眼,無論做什麼,旁人都不會在意。
當然,最重要的理由是,陳玉門有把柄在容見手裡。
於是,他輕聲道:“替我辦個事。”
陳玉門聽了這話,立刻浮想聯翩起來,比如長公主是不是又有什麼大事要做,自己若是做不好,又或者被陛下發現,就立刻要人頭落地。
腦子中的畫麵一度非常血腥。
陳玉門膽子小,被自己嚇得魂飛魄散,險些站不穩腳步,磕磕絆絆問:“殿下,殿下要我做什麼?”
容見疑惑不解:“你怕什麼?就是托你給本宮送樣東西。”
然而不怕是不可能的,陳玉門道:“敢問殿下,送、送給誰?”
容見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偏過頭,朝窗外看去。
今日有雪,明野立在簷下避雪。此時外麵也有很多錦衣衛當值,錦衣衛是皇帝身邊的近衛,須得挑揀樣貌,注重五官端正。但明野生的英俊,穿著濃烈緋紅的袍子,更襯得身形如玉,在錦衣衛中也十分鶴立雞群了。
思及此,容見沒有回頭,散漫地回了一句:“外麵長得最好看的那個。”
陳玉門:“啊?”
容見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的臉頰微紅,但無人看見,改口道:“……站在左邊簷下,穿著緋紅袍子的侍衛。”
陳玉門接過手中的紙條,覺得自己身兼重任,殿下必定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托付給了自己。
他這麼想著,手裡捏著紙條,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出去,先左右逡巡了一圈,找到容見口中所說“左邊簷下”“緋紅袍子”的侍衛。
這麼一看,又覺得長公主的第一句話說得也很對,因為那個侍衛實在是英俊得太明顯了。
這件事本來非常簡單,就是傳個小紙條,但陳玉門本來就四肢不勤,此時又頗為緊張,走在路上都能左腳絆右腳,一頭栽了下去。
人倒是沒什麼大事,就是左手一鬆,手裡的紙條沒了。
陳玉門大驚失色,在風雪中追了好一會兒,終於把東西重新找回來了。
但風吹雪打之下,本就折了兩道的紙條竟被吹散開來,陳玉門打眼一看,上麵寫著:“明野侍衛,十五的月亮很好,想……”
這、這難道是殿下的情、情情……
陳玉門不敢再想,趕緊把紙條折好,朝明野侍衛那送了過去。
他不敢看人,含糊道:“殿下給你的。”
也不等人的回話,拔腿就往回跑,像是生怕被人吃了。
回去的路上,陳玉門一抬頭,就看到窗邊的長公主正望著自己,想必方才一路上的諸多曲折,也看得一清二楚。
陳玉門如喪考妣,不小心得知長公主要去幽會情郎,還能活幾年?
雖然他已經是罪孽深重,不差這一點了,但還是想拯救一下,於是回來後誠懇道:“殿下,實不相瞞,在下讀書多年,所以眼睛不太好,路上的招牌都不太看得清,所以其實一張紙從麵前經過,一時半會也看不清……”
容見竟也應了,微笑道:“幸好你不識字。”
陳玉門提心吊膽地離開,容見卻不再從窗戶裡看簷下的明野了。
他托著腮和下巴,手指幾乎將臉頰都遮住了,總覺得心臟也被什麼吊起,懸在半空中,不能落地,有些許的不安定,便莫名其妙地想了很多。
邀約太過突然,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還在錦衣衛的監視下,會不會被人發現。
又覺得不會。
這麼簡單的事,明野沒有拒絕的理由,也不會拒絕吧。
但如果是在那天晚上之前,容見根本不會想到這些。
大約是庸人自擾,想得太多。
容見很輕地歎了口氣,其實他寫了很多張,現在都堆在一邊,等著放學回去後毀屍滅跡。
最後決定的那張寫的是,“明野侍衛,十五的月亮很好,想邀你一同去鬱園的銀杏樹下掛祈福木牌。”
實際上約在白天,和月亮毫不相乾。十五的晚上有燈會家宴,根本不可能溜出去。容見從未有過曖昧的湧動,也沒有經驗,寫的時候想了很多,下筆的時候還是再三猶豫。
可能古代人邀約最起碼都會拽幾句酸詩,但容見實在不會,那還是用很簡單的方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