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城之站的結果,早已八百裡加急地送回了上京城中。
皇帝、世族、文臣武將,甚至連各個商會,都有各自的消息來源,費金亦想要隱瞞,是不可能瞞得住的。
長公主已經啟程回京,在等待他回來的時間裡,朝堂上的氣氛愈發壓抑。
世族本想趁著長公主去寒山城和親,撕毀賑災時簽下的約定,崔桂卻將這件事看做重中之重,主持大局,硬是將賑災的事平穩安排了下去。
而現在長公主將要回來,世族也不敢再有異動,老老實實地照著辦了,很有些討好新君的意思。
九月的最後一日,早朝也一如既往地早早結束,費金亦近日對外稱作頭痛疲憊,於政務上力不從心,將一乾政事都交給了大臣。
一下了朝,費金亦就回了禦書房,桌案上的折子堆積如山,他卻沒有翻看任何一本。
袁白是在驛站中起事,明野和容見也沒打算將結果遮掩下去,驛站便快馬加鞭,將消息傳到了費金亦這裡,這是還未在朝堂上傳開。
自此以後,費金亦的脾氣就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他又讓人連夜快馬加鞭,將自己的命令傳到幾個心腹手中,一旦長公主途經此地,立刻派兵直接圍殺,交上容見和明野人頭者,賜萬金,一等世襲公爵。
費金亦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隻要自己還是皇帝,就可以掌握局勢。沒料到他的命令還在路上,又有新的消息傳來,說是長公主舍改頭換麵,不知何時從驛站離開,車馬嫁妝,都留在了驛站中,連護衛都兵分幾路,去往不同的方向。
回京之路,經過的何止一城一府。容見舍棄了公主的儀駕,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也尋不著蹤跡了。
費金亦毛發悚然,又不由後悔自己還是太過心軟,沒在容見出上京城的時候就殺了他,才釀成現在的苦果。
門很輕地被人推開,費金亦一抬頭,張得水走了過來,袖子裡藏了幾張密報。
費金亦接過密報,隻略瞥了一眼,就氣急敗壞地將東西摔在地上:“廢物!都是一群廢物,這麼多人,竟然連個人都找不到。”
“說什麼明野尤善隱匿行蹤,無能之輩,隻會苟且偷生。”
朝堂上的局勢也很差,世族雖不願容見登基,但是當一切不可逆轉之時,他們隻會轉而投奔討好容見,此時又有了兩邊押寶的念頭。
費金亦咒罵道:“都是見風使舵,沒有半點用的廢物。”
張得水在一旁看著,隻得硬著頭皮道:“這幾個逆賊即使到了上京,也不過任由陛下擺布……”
之前的數十年裡,費金亦從沒有在任何人麵前失控,他似乎永遠運籌帷幄,將戲演得很好,但容見與明野正一步一步把他逼到絕境。
而此時費金亦一聽到張得水的聲音,猛地抬起頭,陰沉沉地注視著他。
一提起明野,費金亦就想起當時張得水為明野說的那些好話,便隨手拿起硯台,朝他的腦袋砸了過去。
張得水是不敢躲的,任由硯台將自己砸的頭破血流,也不敢發出聲響。
禦書房裡沉默到近乎死寂,外頭的門卻忽然響了一下。
小太監不報而能來內室的人隻有一個,就是費仕春。
張得水像是得了救命稻草,慌慌張張地將費仕春請了進來。
費仕春朝費金亦行了一禮,稱呼他為父皇,臉上毫無血色,精神不振。
自從聽聞了寒山城的消息,得知明野也從邊疆趕回來了,費仕春就惶惶不得終日,每晚都夜不能寐,做夢都是長公主回到上京城,查出了他與費金亦之間的關係,叫人一刀結果了自己。
那樣的夢太真,加上按照腳程計算,長公主回來的時日
逐漸逼近,他想來和費金亦商量個對策。
沒料到一進屋就是這麼個場景,費金亦坐在位置上,似乎是發了一同大火,禦前總管張得水頭破血流,堂前的地麵飄著幾張白紙。
費金亦沒出聲,費仕春就低下身,從地上拾起密報,上麵是地方心腹報上來的機密情報,說是找不到長公主的蹤跡,怕是不能阻止了。
費仕春越看越心驚肉跳,他的膽子本來就不大,兩年多前敢對容見下手,隻是仗勢欺人罷了。現在費金亦眼看著要倒台了,什麼心思都收了,戰戰兢兢地叫了句:“父親。”
良久,費金亦站起身:“春兒,怎麼了?”
費仕春上前走了幾步,禦書房的門窗緊閉,幾乎見不到外頭的光亮,一派陰沉死寂的景象。費金亦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的耳邊傳來費仕春驚恐的聲音:“父皇,父親,她會殺了我們嗎?她一定會知道那些……然後殺了我們的。”
他已經嚇得神誌不清了。
費金亦斥責道:“你在胡說什麼?”
費仕春哀求道:“趁他沒有回來,我們趕緊逃走吧。逃離這裡,逃出大胤,沒有人會知道,日後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費金亦終於無法忍耐,三兩步走到費仕春麵前,將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也一腳踹倒。
他神情偏執,厲聲道:“容見不知道,也沒有證據。這是一場戰爭,還沒有到山窮水儘的時候,她沒有贏,我也還沒輸。”
費仕春躺在地上,捂著胸腹,哀哀地懇求著。他沒有父親那樣的自信,在皇權之戰中,沒有中間選項,不是贏就是死,費金亦熬死了容士淮,殺死了容寧,現在卻沒有能力結果容見,就隻會因對方而死。
費金亦強自鎮定道:“她要以公主的身份登上皇位,在道德上就更不能有瑕疵,不可能背負弑父的名頭。還有時間,就有轉圜的餘地。”
費金亦抬頭,看著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個布置。
前朝的名家大作,各種珍稀孤本,數十年才能燒成一個瓷器,這些隻是權力的很小一部分的附庸。
費金亦絕不可能離開這裡,為了這個位置,他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怎麼可能就這樣舍棄?
沒有必要害怕。
費金亦安慰自己,將事情往好處想了想,世族還會繼續抵抗下去,他們是自己最後的依靠。
*
十月三日,容見重回上京。
借由萬來商會的遮掩,一路上走得還算輕鬆,沒再出現任何意外。
因沒有公主儀駕,也不好就這麼去往太平宮,到時候再被攔下來,十分不妥。
容見便派人先去了崔桂的府上,遞了封信,蓋有他的私印。
崔府管家急忙入宮將消息告訴崔桂,說是公主的意思,讓首輔做些準備,要在黃昏時回宮。
時不待人,也容不得過多修整,容見換了一身繁複的宮裝,裝點了很華美的首飾,馬車暢通無阻,駛入了太平宮門。
甫一進去,門口的寬闊大路上就等了數十名官員。
明野先一步下馬,走到了馬車邊,伸出了手。
一隻手搭在了明野的臂彎上。
容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剛一落定,便是浩浩蕩蕩地請安聲。
崔桂一貫古板嚴肅,此時卻情難自已,泣不成聲。
明野陪在容見的身側,久違地回到宮中。離開上京時,他雖然已是錦衣衛中的後起之秀,但畢竟隻是皇帝近臣,對朝堂局勢起不了太大作用。而現在卻不同了。
他是長公主身後最強有力的支柱。
容見向前走了幾步,先是扶起勞苦功高的崔桂,又隨意地點出禮部尚書,不緊不慢道:“陛下怎麼沒來,不應當來恭賀兒臣平安歸來嗎?”
此話一出,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敢作聲了。
雖然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費金亦的謀劃,是他通敵叛國,但也明白是正中皇帝下懷。
所以長公主才會去的那麼急,甚至連回來的時候都不算順利。
但長公主平安歸來,甚至刻意在大庭廣眾之下露臉,就是為了公告天下,告訴朝堂之上的人這個事實。
局勢變了,費金亦的這個皇帝,大概是真的做不了多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