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七章 雷霆雨露皆為君恩(2 / 2)

“元輔消消氣,次輔也消消氣,這萬事以和為貴,再說了,一個元輔一個次輔,吵成這樣,於國無益,大家都是為了國朝好,我來說兩句。”沈鯉笑嗬嗬的打了個圓場。

跟著萬士和這麼多年,沈鯉彆的學的不多,但這場麵話學全了。

而這個事情,麻煩就麻煩在這裡,你是為了國朝好?我就不是為了國朝好?

就你張居正崇高,就你張居正心懷天下?就唯獨你張居正是忠臣、良臣、能臣?都是給陛下做事,都是為了天下大計,憑什麼聽你的!

這才最麻煩,要是有人為私門之利計較,反而簡單多了。

沈鯉坐直了身子,麵色嚴肅的說道:“首先,我必須要強調一下現狀,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的鄉賢縉紳,實際上成為了生產力發展的阻力,生產關係改變的阻力。”

“次輔要矯枉必過正,要徹底用工匠把鄉賢縉紳替換掉,但是次輔啊,大明真的有那麼多工匠,而且這些工匠,真的願意回鄉,把鄉賢縉紳替換掉嗎?”

“如此急匆匆的對鄉賢縉紳喊打喊殺,是不是有點過於急於求成了?”

“同樣,元輔直接完全否定了王次輔的奏疏,是不是有點過於謹慎了呢?覺得王次輔急於求成,但是通盤否定,是不是看這個問題,有些片麵了呢?”

“二位,好好商量,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來,才最重要。”

禮部要乾的活兒,就是保證鬥而不破、和而不同,這是萬士和留給禮部最重要的遺產。

哪怕是萬士和走了,沈鯉也不打算改變,循跡而行,能走到彼岸,萬士和得以善終,得到了陛下極高的禮遇。

工匠不想離開官廠,因為在官廠裡,孩子可以享受更好的教育,就這一條,匠人就不願意回鄉。

隻有少數的工匠選擇了回鄉,更多的工匠,仍然集中在產業集中的地方,西山煤局、毛呢官廠的周圍。

這是王次輔這本奏疏被反對的主要原因,沒有那麼多人。

“匠人是決計不會願意回到村裡的,回去的大部分本身也是鄉賢縉紳。”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說道:“王次輔出身勢要豪右之家,對村裡的生活一無所知,工匠替代鄉賢縉紳,有些不切實際了。”

“的確,無論從哪個方麵看,把工匠放歸依親,匠人回到家鄉,創辦產業,看起來很美好,但匠人們不願意回去。”

張居正被王世貞罵,泥腿子都沒洗乾淨,跑到文華殿指手畫腳來了,張居正活的沒有那麼有道德,活的有些市儈。

王崇古的設想很好,但唯獨露了一個關鍵,那就是大部分的工匠,即便是無法留在官廠,也可以到民坊做個大把頭。

王崇古看到的那些個例子,比如柳溝營的鑄造廠,的確很成功,但那家工坊的創辦者,他家裡有四千七百頃地。

“什麼叫我對村裡生活一無所知!士可殺,不可辱!”王崇古猛地站了起來,憤怒的大聲說道。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沈鯉趕忙站起來勸架,連被王崇古帶來的曾省吾和汪道昆,也拉著王崇古,大明帝國的首輔和次輔打起來,那真的是鬨出大笑話了。

駱思恭站在了張居正身側,皇帝的命令很明確,誰傷害元輔,就殺了誰,無論是誰。

張居正示意駱思恭不必緊張,他更年輕,打不過還是能跑得掉的,王崇古怎麼說也是大明進士,不會動手。

臉麵還是要的。

王崇古非常生氣!

作為帝國次輔,張居正這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說他王崇古在政治上過於幼稚,王崇古總是在西山煤局、毛呢官廠坐班,他自詡跟匠人無話不談。

張居正這種指責,就是否定王崇古萬曆維新以來的所有貢獻。

張居正等了一會兒,等到安靜下來,才開口說道:“村裡啊,村裡日子苦的很。”

“家裡是不敢點燈的,因為燈油很貴,家裡掛著很多很多的筐子,吃的喝的用的都放在裡麵,怕被老鼠給偷吃了。”

“村裡的孩子,看到了蛇,不是第一時間躲,而是看清楚後,想辦法抓起來,因為路過的郎中會收這些,至於被咬了,死了就死了。”

“一到下雨,下雪,路就斷了,進不去出不來,什麼東西都買不到,最主要的就是鹽,要步行四十多裡路,把鹽扛回來。”

“我記得小時候,村裡有些村婦,會把蟾蜍抓起來,把毒胞刺破,把濃擠出來,放進鍋裡煮,給孩子治病,然後孩子就死了,能挺過來的少之又少。”

“我六歲那年,父親還沒考中秀才,家裡窮,我爺爺還得罪了遼王,那時候我住在老家老宅裡,親眼看到了鄰居的大人,哭著把不大點兒的小孩,摁在了水盆裡溺死了,因為那年旱了,養不起了。”

“孩子死的多了,就扔到了後山的山坡上,那山坡原來叫什麼名字,我忘了,但後來人都叫那裡死老孩子坡。”

“村裡的地痞懶漢,甚至會夜裡翻牆到彆人家裡,強淫殺人掠財,那時候山裡都是山匪,山匪要是下山搶,那整個村子都沒幾個活口。”

“人命不值錢,越窮的地方,人命越不值錢,越窮的地方,就越愚昧,越封閉,越是人吃人。”

“我上學堂的時候,覺得我讀書,就是一種對父母的罪惡,他們沒什麼錢交束脩,每次去學堂從父母手裡拿錢糧,都覺得讓父母受累了。”

“官廠裡的工匠有很多很多都是流民,他們就是活不下去才逃出來的,你覺得他們,會回去嗎?放歸依親,他們有親人嗎?那些恨不得吃了他們的親戚,真的是親人嗎?”

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三位民魁聽了營莊法不是歡欣鼓舞,而是覺得還田好,實在是沒法做,也是第一時間說這個懶漢地痞的問題,懶漢地痞,是鄉村愚昧、封閉、不法的最終結果和表現。

“我未曾聽聞過。”王崇古額頭的青筋跳了跳,意識到自己有些肉食者一廂情願了,他家裡世代行商,富的很,對這些事兒,真的不了解。

“當然了,沒人願意揭開傷疤,露出血淋淋的傷口給人看的。”張居正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是。”

為了說服王崇古,張居正把自己出身差這個傷疤,揭開來給王崇古看了。

張居正坐直了身子說道:“陛下暴戾也好,狠毒也罷,其實都不算什麼,隻要陛下心裡念著,一直念著,讓窮民苦力多吃一口飯,那陛下就是英明的,哪怕是克終之難沒能克服,那也是英明的。”

張居正這話不可謂不大膽!難道陛下心裡沒有萬民,就可以不忠誠了嗎!

張居正敢這麼說,是他真的很相信皇帝,因為皇帝比大臣們都擅長種地,寶歧司升為了農學院,那是陛下自己搗鼓出來的,而且十五年如一日,從未喪失過熱情。

陛下和武宗一樣喜歡養點動物,不太一樣的是,陛下更注重家禽,而不是猛獸,主要是為了增加百姓餐桌的多樣性。

渡渡鳥、海外舶來的豬羊馬,陛下都喜歡,農作物育種是育種,家禽牲畜育種也是育種。

張居正眼睛微眯的說道:“用工匠代替鄉賢縉紳,看起來不錯,但很難做到,所以,我堅持認為,不應該徹底取消部分鄉賢縉紳的司法、賦稅優待。”

“畢竟陛下、朝廷也需要一個替罪羊。”

“元輔,你等一下!”王崇古大驚失色,伸出手來,驚駭無比的說道:“你說陛下需要什麼?”

張居正看著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說道:“替罪羊,總不能什麼都是陛下的錯吧。”

“老百姓心裡的火兒,需要泄憤的,這些鄉賢縉紳,需要的時候,砍掉平息民憤。”

在場大臣倒吸一口冷氣!

張居正如此堅決阻止取消鄉賢縉紳的司法賦稅優待,居然是這個目的!完完全全是為了給皇帝的穩定統治鋪路。

張居正做了這個首輔之後,所有事情的動機,都為了這一目標在努力。

“萬曆維新以來,日新月異,有些人富的很,有些人還是那麼窮,人嘛,不患寡患不均,矛盾在變多、在變得複雜。”

“大明在反對大明,大明也在撕裂,借他們人頭一用,正好彌合矛盾了。”

“矛盾鬨大了就殺點人,百姓一看,人也死了,也算是出了口惡氣。”

張居正繼續說道:“我反對取消鄉賢縉紳的司法、賦稅優待,但我讚同王次輔的罪加三等,給了優待,承擔責任,這很合理。”

“稽稅院攤子已經鋪開了,看似是稽稅,當然也真的在稽稅,但這些稽稅緹騎,是陛下的耳目之臣,哪裡發生了亂子,可以告訴陛下發生了什麼,三相印證,方便陛下做出判斷。”

如果地方大員能把文武禦史稽稅緹騎全部搞定,把地方塊塊弄成了一言堂,水潑不進滴水不漏,立刻帶兵平叛即可,已經不是行政力量可以糾錯的範圍了。

什麼場合說什麼話,文華殿、文淵閣都是國朝公器所在,這些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講出來。

但是在全楚會館文昌閣,就沒問題了,張居正把自己反對的理由和自己的想法說的非常明白。

王崇古思索再三,開口說道:“元輔啊,剛才咱們就是因為公事意見相悖,吵兩句,也正常,都是為了陛下效力,都是為了國朝再興,公事歸公事,可說好了,咱可不能因為公事有了私怨,這個對吧。”

“是,我剛才聲音是大了點,這不是人老了,耳朵背嗎?”

張居正狠毒嗎?王崇古以為不是,張居正這不是狠,他根本就是無情!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無情,為了維係國朝統治,不擇手段的無情。

張居正一生的功過榮辱都寄托在了皇帝的身上,他走後,陛下決不能輸。

“無礙無礙,那麼,就這樣,不取消優待,隻罪加三等如何?”張居正看了一圈,詢問道。

遵紀守法不犯錯,鄉賢縉紳依舊是鄉賢,該有的待遇依舊有,但不肯遵紀守法,鬨出亂子來,那就是殺頭。

“雷霆雨露皆為君恩!”王崇古立刻說道:“我沒意見。”

王崇古已經徹底搞明白了,張居正要用恩情敘事,徹底穩固皇權,采用恩本位敘事,重塑皇權權威。

雖然依舊無法抵擋大明必亡的大勢所趨,但足夠了,能留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繁榮昌盛的日子,那已經是祖宗保佑了。

就像是人不能長生不老,朝代哪有萬世永固。

“北鎮撫司稽稅院今日已經移交了東交民巷監獄,第一個會計犯,值得注意的是,是從理工院畢業的會計。”王國光說起了東交民巷監獄的情況。

平素非常沉默的汪道昆,滿是疑惑的說道:“大司徒,這東交民巷監獄,不是剛有了規劃,這工部還沒出圖紙,這就有案犯了?”

“有點太快了。”

“戶部缺賬房先生,先隨便對付著用,還能讓他們跑了不成?”王國光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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