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法再隱瞞,又或許是這些事情已經積壓在她的心中太久了,被顧之桑戳破之後,老太太強撐著門框的手都在顫抖,臉上流露出怨恨中帶著快意的扭曲笑容。
“你覺得你媽可憐,可這些都是她老子她娘作出來的報應!”
她顫著聲,說出了所有人最關心的換孩子真相。
老太太家祖姓夏。
再往前推大幾十年的時候,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富戶。
“我們家祖輩是乾鹽商的,戰爭時期出資出力,所以也算是愛夏商人,雖然後麵稍微沒落了些,可在當地積累的財富和名望還是有的。”
夏老太太徐徐開口,略顯渾濁的眼眸中流露出幾分追憶:
“到我這一輩的時候,因為家中親戚有在戰爭時期出國避難的人,平時書信來往間寫過許多外麵世界的發展,讓我很是向往。
所以我14歲的時候就出國投奔親戚了,在國外上學的時候遇到了我的先生,我和他一見鐘情互許終身。”
“我丈夫的母親就是當年戰亂時,出國避難的一批夏國人,和當地的外國人結婚後生下了他。”
據夏老太太所說,她丈夫的身上有一半的外國血統。
所以五官相較於傳統夏國人較為深邃,身材高大容貌英俊,並且對她很好,簡直就是完美愛人。
在國外戀愛的時期,是她這輩子都難忘的、最美好的回憶。
後來她父親病危,急召她回國。
再加上家中堅決不同意她留在國外生活,一邊是養育自己十幾年的父親,一邊是心儀的戀人,年輕的少女陷入了痛苦和糾結之中。
恰巧當時正值60年代初期,她愛人所在的國家發生了一次大範圍的排斥夏僑同胞的風潮,擁有夏國特征的她和愛人在學校中也受到了排擠。
幾番思慮之下,她的丈夫就辭彆了母親,和她一起返回了夏國。
年輕的少女激動而雀躍,在返鄉的路上,不停地暢想著結婚後的美好生活。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現實和她所想的並不相符。
回到夏國之後,兩人被安排到了當地的大學繼續讀書,也就是在這所學校中,他們結識了當時同為學校學生的‘世間無奈’的外婆外公。
說到這兒的時候,夏老太太的眼中再次浮現出濃濃恨意。
她戴著老花鏡的眼珠轉了轉,定格在‘世間無奈’的身上,咬牙切齒道:
“如果我早知道那兩個禽獸如此無恥,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就,應該一口唾沫唾在他們的臉上!”
在她的敘述中,四個年齡相仿誌趣相投的年輕人成了好朋友。
彼此結婚時,儘管沒敢張揚、表麵形式上也依然是按照夏國傳統的結婚儀式,但實際上他們心中都清楚,彼此是對方的伴娘伴郎。
婚後她和丈夫過了一段時間的幸福日子,非常短暫,隻有兩年左右。
她在街道單位當文職,丈夫在本地的新聞報社做撰稿記者。
因為職業特性,丈夫經常能夠看到一些社會上隱藏的黑暗不公,落後愚昧。
這些和從小在國外長大的他所接受的教育、和接觸到的東西都是大相徑庭的。
尤其是當時興起了一些人,專門組成赤小兵。
不少出國留過學的知識分子,都因為家中藏書不妥、或是行為作風奢靡小資被人舉報。
又由於當時有許多混水摸魚,實際上是仇富、或是單純心眼兒壞的人煽風點火,部分沒有過錯的、受過高等教育有知識有理想的知識分子,一夕之間被拉下神壇。
家中書籍字畫被毀,家具古玩被砸,脖子上被掛上用紅墨水寫的批判詞,被推到街道百姓前接受批/鬥和謾罵。
作為報社記者的丈夫看到這些人的慘狀,心中無法接受,多有憤懣。
但當時他們一家人也是被重點關注的對象,根本不敢在外人麵前表露出來,隻是偶爾和‘世間無奈’的外婆外公聚會吃飯時,丈夫喝了些酒會發發牢騷。
誰曾想就是這樣認識了多年的好友,竟然會出賣他們。
‘世間無奈’的外公家裡祖輩出過軍人,所以他也有個不錯的前途,在當地機關單位上班,因為年輕氣盛得罪了一些人。
對方想要搞倒他,以及他背後的父輩,就拿他的行為作風做文章。
就在這個時候‘世間無奈’的外公為了洗脫自己、為了讓家族從紛爭中脫身,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舉報了夏老太太的丈夫。
他將對方在酒桌上隨意發的牢騷和不滿,都寫在了檢舉信上,並表示自己堅決與這種思想不好的人劃清關係。
這個舉動瞬間將一對小夫妻推入了刀山油鍋。
有了‘世間無奈’外公的檢舉信,赤小兵們闖入了小夫妻的家中,搜出了大量外國書籍,以及作為報社記者的丈夫隨筆寫下來的一些不滿和詩歌。
有了這些書,再加上夏老太太的丈夫本身就是外國混血身份特殊,他直接被判定為壞分子。
而老太太本人的家族背景也比較敏感,是大商人,又出國留過學,也是較為危險的。
但當時她還有脫身的機會。
隻要她和‘世間無奈’的外公一樣去檢舉自己的丈夫。
當時老太太的父母親人、以及小時候看著她長大的街坊鄰居都來勸她,說大家都是這麼做的,孩子和父母之間還互相舉報呢。
甚至於她的丈夫也苦笑著說:
‘你就把我給舉報了吧,這樣你還能保全自己,你一個女人怎麼受得了那些折磨。我不會怨恨你,隻恨自己識人不清、交錯了虎狼朋友!’
最終夏老太太並沒有做出舉報的決策,她要和丈夫共患難。
但與之帶來的,是她的身份也被判定為了成分不好。
夫妻倆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雙雙被下放到了農村,去接受改造住牛棚。
在農村的時候下,夏老太太兩口子過得非常艱苦。
村子裡的人並不會深究你到底是以什麼罪名來到了這裡,也不會知道你有沒有被冤枉,他們隻知道被送到牛棚裡改造的都是壞人,要被唾棄。
夏老太太夫妻倆在這兒,吃的是最差的夥食、乾最重的農活。
每周還要被拉到村子的空曠麥場上,接受思想改造,甚至還摻雜著武力。
無數臭雞蛋、爛菜葉子,甚至還有石頭砸在身上。
一開始的時候夏老太太還會覺得屈辱,時間久了次數多了,她和丈夫就麻木了。
過去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僅僅在牛棚裡改造了一年,手和臉就變得粗糙,膝蓋關節也落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病。他們需要不斷地反思自己的錯誤,被打了、罵了欺負了,也絕對不能還口,還手是更不行的。
在這裡他們就是地位最低下,最沒有尊嚴的人,哪怕是村子裡被人嫌棄唾棄的小混混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可以跑來他們居住的地方打砸一通。
甚至有一次,夏老太太還差點被欺辱了。
要不是丈夫死命地保護她,她可能就要遭遇不測。
饒是如此,這件事也依然成為了她心中永遠的陰影。
為此丈夫還和歹人打架,腳踝骨被踩斷了,草草治療之後終身跛腳,走路時都會疼。
最夏老太太最無法接受、並且感到十分恐懼的是:
在長年累月的改造和勞動下,她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些想法——如果當年自己也舉報了丈夫,是不是如今就不用受這些罪了。
當她意識到自己生出這些念頭的時候,感到十分崩潰,甚至覺得羞恥無法麵對丈夫。
同時,對於丈夫的愧疚感也在深深折磨著她。
在夏老太太看來,如果自己當年沒有把丈夫帶回夏國,那他現在還在國外自由自在……
種種壓力,怨恨、痛苦之下,夏老太太的心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她不再是曾經溫柔、隻追求浪漫的小女生,每天都抑鬱而崩潰。
在所有經曆過的苦難中,她最痛恨的其實並不是那些打罵批/鬥她的村民、赤小兵,也不是那個差點欺辱了她的歹人,而是‘世間無奈’的外公外婆。
在夏老太太看來,他們夫妻倆所有的慘劇,都是源於‘世間無奈’的外公舉報而發生的。
原本該接受這一切痛苦,該被下牛棚接受批/鬥的人是‘世間無奈’的外公和外婆,而不是他們。
夏老太太夫妻倆在鄉下足足呆了將近七年。
到了70年代中上旬,越來越多曾經被下放的知識分子平反回鄉,被正名。
熬完了青春的夏老太太夫妻倆,終於在七四年的時候得到了確切消息,他們能夠平反回城了。
這個消息對於夫妻倆來說,的確是天大的好事,也是他們這麼多年來的心願和期許。
可是對於夏老太太的丈夫來說已經太晚了。
他經過這麼多年的勞作和批判,早已虧損太多、垮了身體。
腳踝跛了,手指頭斷了,半邊耳朵有一半兒被鋒利的玻璃片打砸時削掉了……
就連渾身大大小小的關節處一到冬天或是下雨天就疼痛難忍。
當時夏老太太的丈夫疾病纏身、非常虛弱,都已經做好了死在鄉下的準備。
得知自己能夠平凡回城時,他非常唏噓。
某天晚上,病弱的男人拉著妻子已經粗糙不堪的手,撫摸著妻子的臉龐:
‘小夏,我是……撐不到那個時候了,咱們乾脆就在鄉下把離婚證給撤了,你一身輕鬆回城去。’
‘你才30多歲還年輕,家裡又有錢,好好修養一番,還能再碰到個好男人安穩過日子,我不想拖累你了。’
夏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怎麼都不願意。
但生命和健康無法被人願所改變。
她每天都能感受到丈夫的生機在流逝。
看著丈夫逐漸花白的鬢角,和消瘦的麵龐,夏老太太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不離婚。
她想要個屬於自己和丈夫的孩子,就這麼過一輩子。
一年之後正式返程的手續辦好了。
可是踏上回城路途的人,就隻剩下了懷孕五個多月的夏老太太,以及她懷裡抱著的骨灰盒。
這可把前來接風的家裡人嚇壞了。
同時也讓家裡的哥嫂不太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