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直徘徊門口的霍禮鳴,在聽到屋內這些反常的動靜後,也緊蹙眉頭。之後,沒再聽見佟辛出聲兒。幾分鐘後,倒是傳來辛灩隱隱約約的哭聲。
這一晚上,霍禮鳴非常不踏實。
他無意識地站在窗戶邊,七點,佟承望回家,半小時後,佟醫生的車也回來了。
霍禮鳴一口氣沒著沒落,抄起外套跑出了門。佟斯年正從駕駛位急急下車,老遠就聽見熟悉的叫喚,“佟哥。”
霍禮鳴跑他麵前站定,情急之下,情緒不加掩飾,關心昭昭於眼,“傍晚的時候我路過……”
佟斯年打斷,“對不起啊禮鳴,家裡有點兒事,改天再聊。”
佟斯年三步並一步地跨上台階,霍禮鳴待在原地,忽然有了一種無力感。
入夜,寧蔚被他的動靜吵得睡不好,“你長跳蚤了?這麼不安生?”
霍禮鳴就穿了件短袖,斜倚著窗,回頭瞪她一眼,“把門關好,睡你的覺!”
夜深初夏夜,城市天際線有一道很明顯的分割光帶,彎月被雲層厚蓋,一角斜著漏下月光。
霍禮鳴趴在窗台上慢慢抽煙,按他推測,佟家這陣仗多半和佟辛拿獎這事有關。他著實費解,多好一姑娘,方方麵麵都優秀,何至於大動乾戈。
煙燃到一半,煙霧嫋嫋隨月去,霍禮鳴摁滅,潦草結束了這個不暢快的夜晚。
次日,他特意趕早去小區外頭吃麵條。七點不到,爺爺奶奶阿姨最活躍的時候,買菜的,推小嬰兒出來遛彎的,還有遛狗聽廣播的。城市煙火氣在清晨才最純粹。
在麵館的時候碰見一熟人,霍禮鳴對她有印象,是初來清禮時,上門送溫暖的社區阿姨。
霍禮鳴醞釀了番,準備上去套套近乎,說不定能打聽點什麼。他還沒開口呢,阿姨竟熱情激動地主動打招呼,“嗨呀!是小霍啊!”
霍禮鳴要裝乖的時候也是有模有樣的,“胡阿姨您好。”
“好好好,我都好。”阿姨笑眯眯的,一直盯著他打量。
霍禮鳴主動道:“姨,我請您吃麵條。”
“那多不好意思。”
“沒事兒,應該的。”
其實霍禮鳴已經吃過了,但他憋著私心,於是又點了一碗排骨麵。胡阿姨蠻和藹的麵相,笑起來慈眉善目的。
霍禮鳴斟酌了番,閒聊一般:“胡姨,跟您打聽個事兒。”
“你說你說。”
“佟教授家對孩子的培育挺厲害啊,聽說佟醫生是神童,他妹妹念高中吧,成績是不是也挺好?”霍禮鳴遞給陳醋,“您加點這個,香。”
胡阿姨笑眯眯地看著他,“這個咱們慢慢說,小霍啊,阿姨得跟你先說一件重要的事。”
“您請。”
“來來來,你看看這個姑娘漂不漂亮?”胡阿姨登時來了勁兒,從包裡拿出熱氣騰騰的照片,就差沒貼去他眼睛上,“4棟王叔家的女兒,23歲,名牌大學畢業。是不是長得很可愛。”
霍禮鳴敷衍地瞄一眼,“嗯。”
胡阿姨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喜歡!”
霍禮鳴:“……”
“姑娘叫王矜矜,路上碰見過你幾次,你應該有印象的吧?”
……還真沒有。
“她對你印象可好了,也是托我問問,有沒有興趣一起吃個飯?”胡阿姨眨了眨眼,那叫一個意味深長。
霍禮鳴明白過來,見怪不怪。
從他十幾歲起,搭訕的小姑娘隔三差五來一個。他禮貌拒絕,“謝您關心,但我最近比較忙。對了胡阿姨,佟醫生妹妹,從小成績就這麼好?她家是不是隻準她學習,很少上興趣班?”
胡阿姨仍然和藹可親,“你想知道啊?”
霍禮鳴大方承認,“對,好奇。”
“那你看,矜矜漂不漂亮?”胡阿姨掛著笑意,“有沒有時間一塊兒吃頓飯呢?”
霍禮鳴心裡咯噔,得了,碰上老狐狸了。
僵持數秒,他先行敗陣,態度服軟道:“好。”
胡阿姨的眼角紋都長翅膀了,飛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收斂表情,然後長歎一口氣,說:“你是不是想問,辛辛這次拿了演講比賽第一名的事?”
霍禮鳴背脊挺直了些,靜待下文。
胡阿姨眉間悵然,“你知道嗎,其實辛辛還有一個哥哥,叫佟Z年。”
霍禮鳴一怔,“是在外地工作?”
“去世了,九年前就去世了。”胡阿姨又哎了哎,神色痛心,“特彆好的一孩子,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他和斯年是雙胞胎兄弟,兩人一樣優秀。Z年大學考了江大新聞係,大一暑假就在江市日報當實習記者。他十九歲那年,江市出了一樁震驚全國的大案。一個邊遠鄉鎮的黑窯工廠,拐騙了一百多位殘障人士做苦力。佟Z年深入其中調查,偷拍到證據,傳給公安機關。但他被發現,就活活打死在黑窯磚廠,特彆慘烈。”
多年後再提起,仍教人唏噓不已。
胡阿姨抹了抹濕潤的眼角,“他被追封為清禮市十大傑出青年,現在還在母校的常青榜上。佟教授一家傷心欲絕,也是因為這件事,政策上給予他們寬待,從淮德老區舉家搬遷至這裡。”
霍禮鳴一口氣梗在喉眼,他明白了一切。
他聽佟辛說過,想當記者。
但這個家庭如此悲壯慘痛的過往,讓她父母徹底害怕這份職業。
他明白了佟辛總喜歡打抱不平的性格,那不是逞強,不是嘩眾取寵,那隻是她的天性,她骨子裡,就有一份大義與悲憫,熱忱與熾烈。
霍禮鳴懵著頭走的,胡阿姨悲傷之餘還不忘喊話:“小霍記得啊,跟矜矜吃飯。”
吃什麼飯。
隻剩吃驚。
霍禮鳴心裡有點兒犯堵,雙手插兜,散漫沉悶地往家走。快到時,他抬頭就看見了佟辛。
今天周末,佟辛還是穿著校服。頭發散在肩膀,把本就秀氣的臉龐襯得更嬌小。她皮膚白,但此刻,是一種近乎病態的蒼白。能看出昨夜沒睡好,亦或是一夜未眠。
佟辛拖著腳步,站在梧桐樹後邊。
她背對著,低著頭,慢慢拿出那本第一名榮譽證書。紅色絲絨豔麗,勾兌出的,隻有粘稠的愁緒。
佟辛看著它,一動不動的,直到一滴淚墜落,暈出一個小小的濕印。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淚憋回去。然後把鑲嵌的紙頁抽出來,夾在手指間時,她指腹下意識的,輕輕摩挲“第一名”三個燙金字。
最後毫不猶豫,撕得粉碎。
直到她背影完全消失,霍禮鳴才從隱藏處慢慢走出。
垃圾桶裡,淡黃色的銅紙片兒碎得到處都是。裡麵臟兮兮的垃圾早已混沌變色,這些紙片倒顯得清新秀麗了。
霍禮鳴站了會,然後微微彎腰,從垃圾桶裡將碎紙片全部找到。
第二天清晨,他候在公交車站,這是佟辛上學必經之路。
七點一刻,分秒不差地等到人。
佟辛白淨的臉上,黑眼圈格外明顯。她精神怏怏,見著霍禮鳴時,也沒了往日正鋒相對的興致。
佟辛垂著頭,及膝格子裙下,修長勻稱的腿仿佛注了鉛。擦肩而過時,越來越慢。
“佟辛。”霍禮鳴也沒了平時散漫調侃的痞勁兒。這一次,他字正腔圓地叫她的名字。
不需她開口,霍禮鳴徑直走近,往她手心塞進東西,指尖相觸時的熾熱溫度,宣告著他的不容拒絕。
霍禮鳴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佟辛下意識地低頭,看到手裡的東西時,如靈魂出竅。
她甚至能想象――
昨夜淩晨,臥室亮著燈。
霍禮鳴坐桌邊,一張一張將這張榮譽證書又給縫補拚湊完整。
透明膠紙糊了一層又一層,嚴實緊密,好像包裹守護的不止是裂痕,還有一個女孩兒遠大光明的夢,以及澎湃壯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