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顆
後視鏡裡, 霍禮鳴的身影越縮越小。他的表情焦慮,並且有一絲隱忍的痛苦。佟斯年慢慢挪回眼,聽見一聲聲近乎撕心裂肺的“佟醫生”, 但仍決定當沒聽見。
這幾分鐘給他傳遞的信息量, 嗯,有點大。
楊映盟他有印象,佟辛去年過生日的時候他就在。同班同學吧, 他妹妹長得又這麼漂亮, 有點心動情愫多正常。
佟斯年自己也從少年而來, 能理解這種血氣方剛。
至於霍禮鳴,佟斯年不是聽不出他方才那番話的調侃語氣,多半做不得數。再說了, 霍禮鳴這種酷哥性格, 大概率是不會喜歡佟辛這種甜妹類型的女生。
但他這個妹妹啊……
新年一個人在臥室猶豫穿什麼衣服。
夾了很多菜說去喂流浪狗。
魚湯什麼的也沒少往鄰居家送吧。
很多小細節, 藏不住蛛絲馬跡。佟斯年很敏銳,也很敏感。他在車裡獨坐許久,直到黃昏淡去一半色彩才往家裡去。
次日清晨,霍禮鳴剛出門,就看見佟斯年的車停在路邊。車窗滑下, 佟斯年打招呼:“禮鳴,這麼早出門兒?”
霍禮鳴步子有點緩,“早。我去診所換下藥。”
佟斯年皺眉,推門下車,“怎麼了?”
“沒事兒, 磕傷了。”
“我看看。”佟斯年職業使然, 小跑過來。
“小傷,我就換個藥。”霍禮鳴手擋著, 往後退了一步。
佟斯年笑著說:“北大畢業的還不夠給你看病?”
僵持了會,霍禮鳴服軟,慢慢撩起衣擺。
佟斯年眉心蹙了蹙,“這還叫小傷?利器紮的?”
“嗯。”霍禮鳴坦誠。
“上車吧。”佟斯年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傷口大小,說:“去我那兒,幫你消毒換藥。”
佟醫生這人有多犟,霍禮鳴領教過。
車駛入主乾道,佟斯年倒也沒多問他怎麼受的傷,隻問:“聽辛辛說,你前幾天回上海了?”
“是。”
“冒昧問一句,禮鳴,你是到清禮定居,還是暫居,以後回上海?”佟斯年轉著方向盤,瞥了眼後視鏡。
霍禮鳴心裡的天平有那麼一刹失衡。左右懸著重量,搖擺不定。最後,揀了個能讓佟醫生寬心的答案,“回上海。”
佟斯年笑了笑,“我就說,你來這邊兒,人生地不熟的。”
“嗯,我上海有個哥,他在這邊也有業務,我幫他過來盯一段,差不多了,我就回去。”霍禮鳴說。
“這樣啊。”佟斯年不著痕跡地又提及了佟辛,“辛辛挺關心你,她遇上幾次麻煩,也多謝你仗義相助。”
霍禮鳴忽然就不知該怎麼接話了,淡淡“嗯”了聲,“舉手之勞。”
“辛辛性格從小就這樣,看著乖巧,其實很有想法,也很執著。”佟斯年不疾不徐,聊家常似的,“她初三那年,有一次語文沒考好。作文扣了一半的分,老師說她偏題。她不服氣,拿著試卷在教室裡和老師大聲理論。老師氣得摔書走人,讓她叫家長。”
霍禮鳴下意識地彎了彎唇,“怕佟教授和辛醫生罵,最後隻敢叫你去?”
佟斯年笑著搖搖頭,“沒,她在報紙小廣告上租了個‘爸’去見老師。”
霍禮鳴愣了愣,點點頭,“是她會乾的事。”
他一副了然於心,並且如此自然的定義,讓佟斯年神色微妙。前邊路口遇紅燈,佟斯年輕踩刹車,斂了斂眉,“我妹妹今年十七,再聰慧,那也隻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人生觀和是非分辨能力有待修行。她會以她想當然的方式去麵對、解決問題。就像租個爸去見老師,不用過很多年,就現在,她都會跟我說,這行為有點蠢。”
佟斯年像溫和的談心者,沒有咄咄逼人的尖銳。可越平易近人,越讓聽者有心。霍禮鳴意識到,佟醫生這是委婉地和他攤牌。
到清禮醫院,佟斯年把人領去護士站,同事們打趣,“佟醫生,你今兒調崗位啦?”
佟斯年換上白大褂,無框眼鏡越顯斯文,他笑著說:“我弟弟,就跟辛辛一樣,麻煩大家多費心。”
霍禮鳴轉頭看了眼他,不知形容此刻的感受。
連親都認上了,弟弟,妹妹,敢情兒是提醒自己,你在佟醫生這兒的定位,彆搞亂|倫。霍禮鳴哭笑不得,雙手擱兜裡,低頭用鞋底輕輕磨了磨地麵。笑意淡去,又有些空落落的。
佟斯年很熱心,連著兩天早晚都上門幫忙消毒換藥。
但隻有一次碰見寧蔚也在。
寧蔚盤腿坐在沙發上看曲譜,抬頭看他一眼,遂又低下頭去。霍禮鳴在臥室換衣服,“佟醫生,你隨便坐。”
“沒事,你忙。”佟斯年轉而問寧蔚:“你,不去那家酒吧駐唱了?”
寧蔚淡淡“嗯”了聲,從佟斯年的角度看,她的眼角上翹,像三月燕剪尾。不用回眸,都是多情的。
寧蔚合上曲譜,驟然抬起頭,朝他心無旁騖地一笑,“不唱了,嫁人了。”
佟斯年:“……”
“你彆聽我姐胡說。”霍禮鳴換好衣服出來,順手往寧蔚頭頂心揉了把,“不準調戲佟醫生。”
―
午飯點,佟辛上完英語提升課到家,辛灩正在廚房煎魚,“辛辛,先喝一碗湯。”
佟斯年端著魚湯上桌,小黃鴨的碗勺留給妹妹。佟辛被香味勾得像小餓狗,單膝跪在凳子上使勁兒聞,“我今天要吃三碗飯!”
佟斯年笑道:“辛豬。”
佟辛捏了小塊涼拌黃瓜偷吃,“哥,你今天休假乾嗎去啦?”
“去給禮鳴換藥。”佟斯年吹涼魚湯。
佟辛手一頓,“他回來了?”
佟斯年敏銳,一般情況聽到這,都會問“他是不是受傷了”,但她卻直接問,回來了?這代表,佟辛或許早已知道霍禮鳴受傷的事。
佟斯年嗯了聲,平靜說:“還算幸運,再偏一公分,腎就傷了。”
語罷,他悄然觀察佟辛的反應。
佟辛手指尖上還蘸著辣椒油,她怔怔發呆,手指也克製不住地抖。察覺到哥哥的打量,立刻藏起這些反應,慢半拍地坐下。
辛灩端上最後一道菜,“吃飯吧,今天這紅燒肉做得挺好。”
佟辛忽問:“媽,魚湯還有嗎?”
“野生鯽魚不大,隻夠燉兩碗給你們兄妹倆喝。怎麼了?”
“沒事。”佟辛斂下心思,扒了幾口飯,然後端著魚湯,假裝邊喝邊往廚房去,“我洗個手。”
到廚房,她回頭看了眼餐廳,趁不注意,趕緊把自己的魚湯藏起來。吃完飯後,她主動幫媽媽洗碗,再將藏好的魚湯偷偷倒進保溫杯裡。
辛灩難得的休息日,進臥室午休。客廳裡,佟斯年在回郵件。察覺動靜,他回頭看了眼,“下午也要上課?”
佟辛拎著一個巨大的學習袋,麵不改色,“嗯,我去問問題目。”
不看佟斯年,她說完就走了。怕被看到,她給霍禮鳴發了條信息:“你來一下‘仲夏檸葉’。”
霍禮鳴回:“在外麵。”
“想喝奶茶?”
“記賬,先喝。回來給你付錢。”
佟辛默了默,“你要多久回?”
“不確定,三四小時。”
佟辛拎著魚湯,被盛夏烈陽烤炙,心裡卻空落落的。她沒再回信息,而是去“仲夏檸葉”裡等。
金桔檸檬水大杯加冰,從冰涼剔透到水汽朦朧,最後化作常溫。佟辛小口小口抿,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看路邊的蘭考梧桐樹蔭從東挪到西。
帶來的試卷鋪開,一下午,半張都沒刷完。橙色學習袋裡的保溫杯誰都看不到,佟辛偶爾拿筆尖戳一戳,想著,這人怎麼還不回來。
隻要不開車,進小區必然會路過仲夏檸葉。五點,烈日褪去火燒,黃昏徐徐登場。下班的人多起來,佟辛一眼看到了遠處的霍禮鳴。
她趕緊收好一切,拎著袋子跑去店門口,假裝剛剛路過的偶遇。
霍禮鳴遠遠衝她笑,“這麼巧啊,天生來敲我竹杠的嗯?去吧,想喝什麼,自己點。”
佟辛踟躕沒動。
霍禮鳴記起來了,“中午找我有事?”
“給你。”佟辛把袋子給他,“你回去熱熱喝吧。”
霍禮鳴打開看了眼,“喲,變小廚娘了啊?”
“嗯。”佟辛說:“我會把你的評價轉達給我媽媽的。”
“彆彆彆。”霍禮鳴頓時緊張,“彆破壞我乖仔形象。”
佟辛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臉真大。”
霍禮鳴笑了笑,要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佟辛鼓起勇氣:“等等。”
“嗯?”
“周五晚上你有空嗎?”
“怎麼了?”
既已開了個頭,怯懦退場,佟辛看著他,說:“我周五生日,十八歲生日,我邀請你一起吃飯。”
安靜許久,霍禮鳴麵色溫和,問:“還有哪些人?”
“玩得好的朋友,同學,很多人的。”佟辛麵不改色,態度誠摯。
“你哥去?”
佟辛點點頭,“去的。”頓了下,她大方道:“你不去也沒關係,我就覺得,咱們鄰裡之間,你幫過我這麼多次,我是感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