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從顧府出來的時候,外麵已經暮色四合,回到家,書致自然要向明珠稟告成德去找了顧貞觀幫忙一事。
得知他們已經解決了保人的問題,明珠亦是略微有些驚訝地看了大兒子一眼。
區區縣試,固然算不得什麼大事。但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找什麼人、在短時間內解決問題,這種運用資源的能力也是一項本事。孩子這事辦得不錯啊。
至於顧貞觀打的是什麼鬼主意?哼,管他呢,反正最終決定權還不是在老子手上。明珠得意地捋須想道,覺得大兒子也算得到了曆練,頭一回對科舉考試這事產生了一點正麵的觀感。
經過這一番折騰後,成德徹底成了驚弓之鳥,再也不敢對這“區區縣試”掉以輕心,一麵閉門謝客專心複習;一麵打理自己考試需要用的東西,衣物紙筆、名帖籍貫,全部親自檢查裝箱,再不肯假手於人。
再說元宵節之後,衙門開了筆,書致又如常回到宮裡上班,最近他也遇到一點“小麻煩”——書致覺得自己似乎得罪了小皇帝。
那是他進宮的第三天,康熙莫名其妙地把他單獨叫到乾清宮,等人到了以後卻又一直捏著筆杆子埋頭寫字,沉默了半天,才輕咳一聲,頭也不抬地說:“那天的事,朕......咳,總之,你做得很對,朕心裡都明白。對了,日後不要跟彆人提起這件事。”
語意模糊,斷斷續續,遮遮掩掩,一副“朕不想明說但你必須得懂”的傲嬌表情。
但是,書致真的不懂啊!那天是哪天?我做了啥?您又明白了什麼?
如果是說除鼇拜那天的話,從他進宮到鼇拜伏誅,總共不過兩個時辰,書致回憶了一下,自己跟小皇帝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句,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值得康熙特意給他點讚的言論啊。
他隻能站在原地,無助地眨巴眨巴眼睛:“臣......”
“你是不是記不得了?”康熙頓時眯起眼睛看他。書致莫名覺得有些那目光有些糾結和危險,類似於“女人你居然敢忘記朕說過的話”那種感覺,他正要低頭認罪,康熙已經豎起本折子擋住臉,惱怒地端茶送客了。
書致回去想了好幾天,直到聽曹寅說起太皇太後不滿意皇上那天不顧身份、想衝下丹陛跟鼇拜PK的行為,罰了他抄書,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在為了自己那天一時失態、要衝下去救曹寅、還掉了兩滴眼淚的事不自在,並且為自己製止了他的愚蠢行為一事道謝。
沒想到這謝道得太委婉,反倒變成了堂堂皇帝陛下用熱臉貼彆人的冷屁股。
康熙這些天看書致的眼神裡都透著“不識抬舉”四個字,摔跤的時候下手更是賊狠,書致身上的傷有一部分也是拜陛下的龍爪所賜。
書致也反思過,自己這一輩子家境富裕、家中又人口簡單、父母慈愛,是不是過得太順利了,以至於把勾心鬥角、看上司臉色的技能都忘了?
得出的結論是:反思個屁,他是要做直臣的人,又不是和珅;就算他願意當和珅,康熙也不是乾隆,靠拍皇帝馬屁封侯拜相這種事在康熙朝是行不通的;有空點這些亂七八糟的技能,還不如學點律法農業方麵的知識,以後好為民做主呢!
果然,康熙瞪了他幾天之後,也就把這事忘到腦後,不再特彆關注書致了。
這天書致三人被他叫到南書房,就見小太監們抱著許多舊奏折進進出出,那些奏折也不知是什麼年代的,表麵都蒙著灰塵、有的封皮都發黃了,恐怕是順治年間留下來的也說不定,如今也不知被康熙從哪個倉庫裡挖出來,命人堆在一張長案上,弄得房間裡麵塵土飛揚。
三人進去都被嗆得咳嗽了幾聲。曹寅皺眉道:“皇上,您還是移步到彆的地方坐坐,想找什麼讓我來替您找吧。”
“朕在查一樁舊例,”康熙站在灰塵中麵不改色地說,“前兒湯若望進來講西洋算數,你們都跟朕一起學了。如今朕這裡有幾個數字,要你們核算一下。”
康熙說著命梁九功安置紙筆、算珠算盤之類的東西,拿起左邊的第一本折子,書致看那陳舊褪色的封皮上,赫然寫著“崇禎五年內務府存檔”。
他不禁覺得奇怪,什麼要緊的事,竟然把明朝的折子都翻了出來。
康熙已經念了第一個數字:“每枚重一錢二分半,銅錫各半;火耗一分半。”
三人連忙提筆記下,康熙又連續念了幾十個數,分彆是“每枚重二錢一分,火耗三分”、“每枚重三錢,火耗四分六厘”等等。
書致聽了半天,大約也明白過來,這是曆朝曆代鑄造銅錢的規格。火耗就是鑄造金屬貨幣的時候,因為工藝不達標的原因,額外消耗的原料。
康熙讓他們算的東西也很簡單,隻是用火耗除以銅錢的重量,得出一個“火耗/重量”比例而已。
隻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算式,康熙卻找了從前明崇禎五年到康熙元年之間的所有數據,讓他們反複驗算,一直從吃過晚膳,折騰到下午宮門落鎖,才放了三人回家。
一出宮門,雅布就伸了個懶腰,哀嚎道:“我的腰啊,這勞什子算數簡直比打仗都累。你們說,好端端的,皇上整這玩意兒乾啥?”
曹寅道:“許是為了鑄幣的事情吧,我聽說最近朝堂上各位大人們正議論呢,皇上應該是想定下新銅錢的規格罷。”
三人都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宮門前麵閒聊一回,等各自的小廝牽馬過來,就互相道彆,各回各家了。
書致騎在馬上,稍微有些走神,他聽明珠和師爺們議過此事,倒是了解得比曹寅他們倆都深。
最近朝廷上正為了鑄幣的事情爭論不休,雖然正麵刻字為“康熙通寶”的銅錢已經鑄造七八年,但以前國家剛剛從戰亂中走出來,國庫不豐,鑄造的一直都是重量很輕的“小錢”。這種錢幣質量不高,容易磨損,給百姓的生活交易帶來了很大的不便。
如今朝堂上以索額圖為首的一幫戶部大臣就提出,既然如今民間有重新鑄幣的需求,國庫也有錢了,為了慶祝皇上親政的大喜事,咱們是不是重新定個規格,鑄造一批花紋精美、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康熙重寶”來使使?
書致對古代鑄幣的知識了解得不多,隻知道當時明珠和師爺們的態度是“民間確實有新錢幣的需求”。
鼇拜倒台之後,他所在的鑲黃旗有不少王公受到牽連,迅速一蹶不振;正白旗自從多爾袞、蘇克薩哈去世之後,就一直半死不活;所以正黃旗就成了上三旗、乃至整個滿蒙八旗當之無愧的領袖。
而正黃旗當中,又以索額圖的赫舍裡氏、佟國綱佟國維兄弟所在的佟佳氏和納蘭氏為佼佼者。其中佟國維弟兄倆都是走的武將的路子,不跟他們兩家玩耍。
隻有明珠和索額圖同朝為官,因為旗內政治資源的一些分配問題,他們之間的關係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已經開始變得隱隱有些對立起來。
這回連明珠也讚同索額圖的提議,覺得朝廷需要鑄幣,書致原以為這事應該沒有爭議了,可是今天他們越算,康熙的表情就越凝重,這樣看來,這事還大有貓膩啊。
那麼問題又來了,他要不要把這康熙對鑄幣一事的態度告訴明珠呢?
書致以前看《厚黑學》,書中寫過在官場中涉及關鍵問題的決策上,領導的一個臉色、一個眼神都是下屬判斷領導心意、決定自己前途的重要“政治資源”。
按道理來說,明珠和他是父子,一家人利益完全一致,你好我好大家好,當然應該共享這些“政治資源”。但問題是在跟索額圖PK這件事上,他阿瑪也不是什麼純潔無辜的白蓮花,而是有著很重很重的私心。
平心而論,康熙算是一個不錯的領導者,雖然沒有像穿越者附體一樣,對著幾個隨從大講“自由平等”,但是也沒有故意約束禁錮他們。書致等人每天在宮裡悠閒讀書遊玩,完全沒有伴君如伴虎的可怕體驗。
如果當了這個傳話筒,書致難免覺得有些對不住小皇帝。他不禁有些遲疑不定起來,好在明珠事忙加班未歸,他暫時不用麵對父親,隻是到母親房中請過安,便自行回房休息,卻聽見對麵臥室裡還有人走動的聲音。
書致過去敲了敲屏風,探頭一看,隻覺得迎麵一陣暖風,原來是三足鎏金琺琅銅盆燃著融融的炭火,烘得一室溫暖如春。
臨安正在銅盆前添碳,見了他連忙輕聲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