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還沒休息麼?”書致問道。
“您過去瞧吧,先是背書,然後又做什麼卷子,做著做著就成這樣了。”臨安笑道。
書致便掀起書房的簾子,進去一看,一支芭蕉混著月光從窗口探進來,案上攤著前年順天府院試考的一套卷子,紙上墨痕猶新。青銅博山爐上點了一炷計時香,香已經燃儘,但是卷子卻沒有做完,納蘭成德以手支頭,坐在臨窗案前打盹兒。
書致不由莞爾,上前拍拍哥哥:“醒醒,去床上睡。”
“你回來了。”成德揉揉眼,從桌上爬起來,有點驚奇地問,“我睡著了?”
他向來視讀書為一種精神享受,除了病得起不來床的時候,都是日日手不釋卷;每每看書必定聚精會神,像海綿吸水一樣迅速地吸納各種信息,竟然也會有看書看得睡過去的一天,可見應試刷題無論是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一件無聊透頂、極其考驗意誌力的事情。
成德頗有些懊惱地翻著桌上的卷子:“怎麼會這樣?臨安,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是夫人不讓叫,說您做了一天的功課,也該打個盹。”
書致也勸哥哥道:“好了,你這是矯枉過正,也太緊張了些。彆臨時抱佛腳把身子累垮了,到時候進不了場。”
成德這才罷了,一邊自行梳洗,一邊聽弟弟說起他的心事,成德不禁笑道:“你這是當局者迷。我問你,阿瑪問過你跟皇上有關的事嗎?”
“好像還真沒有。”書致回想了一下,驚奇地發現,明珠雖然讓他到書房聽自己和幕僚開會,但卻從不讓他發言,聽得懂就聽,聽不懂就坐在一邊玩手指也行,就是不讓他提問。
“那不就得了,你在宮裡辦事,能接觸到皇上。阿瑪心裡肯定有數,他既然不問,就是不需要,或者不能問唄。”
書致頓時覺得有理,曆來給領導當秘書,最重要素質就是保密,即便像後世他們醫院院長一個局級乾部,尚且很忌諱身邊人收醫藥代表的禮、吃醫藥公司的席,唯恐發生身邊人泄密的事,更何況是古代皇帝呢?要是他們父子裡應外合、每次都猜中康熙的心思、事事辦得完美無缺,反倒是壞了事!
再說了,鑄幣這事兒是索額圖提議的,無論康熙是讚同還是反對,都跟他們家沒太大關係,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書致想來便愉快地放下心來,對哥哥說:“我已經跟佟國維大人告了假,明天陪你到順天府赴試去。”
“何必這麼麻煩,我帶臨安他們去就行了。”成德不禁有些臉紅,弟弟跟著皇上做的都是像鑄幣這樣關乎全國百姓的大事,自己去參加縣試這麼一個為了獲得院試入場券而考的前置資格考試,還要他陪著,似乎有些大材小用。
書致笑道:“要麼我去,要麼額娘去,你選一個吧。”
“就你了。”成德果斷點頭,比起當著幾百個同學的麵被額娘牽著小手送進考場這種事,他寧願欠弟弟一個,不,一千個一萬個人情都行。
翌日兄弟倆起了個大早,到正堂辭彆父母。成德自然又被母親好一通叮囑,就連臨安等人都被覺羅氏叫進來囑咐了好些話,又大包小包地塞了各種藥材吃食在他們的行李裡。
直到明珠看不下去了,皺眉道:“得得得,他是在順天考試,又不是奉天。騎馬一刻鐘的距離,還帶什麼行李?”
成德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他去順天府參加考試這件事,乍一聽像是要到外地千裡趕考似的,其實順天就是京師的彆名,順天府尹衙門就在北京鼓樓東大街路北。
他去參加考試方便到什麼程度呢?正黃旗的駐地就在安定門一帶,他們家門前的大街就叫北安定門大街,而一出了安定門基本上就可以看到順天府尹衙門的屋簷了。如果不是這樣,覺羅氏也不會對這場考試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而是會堅決反對了。
如今順天衙門已經暫停辦公,門口拉起一道繩索,有持刀的衙役守衛,不讓外人入內。
書致騎在馬上,朝內望了一眼,外衙門口到大堂之間的一塊十丈長,兩丈寬的空地被清理出來,安置了許多單獨的桌椅幾案,想必就是考位了。每席前後左右間隔一米左右,放眼望去大概有四五百個席位。
顧貞觀已經帶著幾個作保的人到了那裡,成德連忙下馬行禮,雙方互相見過。顧貞觀指著身後的幾個少年介紹道:“這是京城藺桐書院的學生,鐘華翰、孫颯、楊元卿、嚴九齡。”
成德點點頭,稱呼他們“各位師兄”,顧貞觀又指著他介紹道:“這是我的一個小友,納蘭成德。”並沒有通報他們家世。
書致冷眼旁觀,隻見那四個人看上去約摸都是十到十五歲之間的年紀,有的穿著綢緞衣裳、帶著額前嵌玉的帽子,有的隻是穿著粗染的葛布單衣,但都衣著齊整、眼神明亮,即便是聽到“納蘭成德”這樣一個跟“XX買買提、XX斯基”類似的帶有明顯少數民族特征的古怪姓名,也隻是露出好奇的目光,而沒有莽撞地開口詢問。
要知道,所謂“五人互保”就是連坐的意思,一旦五人當中有人作弊,剩下的四個人也要承擔連帶責任。
書致之前最擔心的就是順天稟局隻負責牽線搭橋,而不會仔細審核互保人的人品操守,要是胡亂給他們匹配一個喜歡“鋌而走險、富貴險中求”的大冤種,讓他哥成為下一個吳兆騫,被趕出考場來。那他們家可就要成為京城貴族圈子裡的大笑話了。
可如今看來,顧貞觀是用了心的,這四個人都是受過一定教育的中產之家孩子,而且年紀都不大,即便這科考不中,也還來日方長,不至於會走歪門邪道。
顯然,顧貞觀也知道他的顧慮,特意開口對書致說:“他們的老師徐友藺是我多年的朋友,二爺自當放心。”
書致點點頭,誠心實意地拱手道:“多謝先生。”
不僅是他們會擔心彆人品行,互保的幾人肯定也會對成德這麼一個沒有在他們書院念過書、考試前十天才臨時空降過來、還不肯通報家世的怪人心存疑慮,能夠答應跟他一起赴考,顯然也是因為顧貞觀的名氣和麵子。
成德也悄悄囑咐弟弟:“待我們領卷入場之後,你替我招待顧先生,請他到酒樓吃杯水酒暖暖身子。”
書致自是應承。
成德又問顧貞觀:“那麼徐先生在哪裡呢?”
“他病了,這才讓我帶著幾個學生來考試的。”
“額,”成德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那待會兒由誰來充當我的業師呢?”
“怎麼?我當不得你的老師嗎?”顧貞觀負手而立,望著比自己矮了一頭的清秀少年淡淡笑道。
排除家世的因素,顧貞觀是康熙二年江蘇鄉試的第七名,江蘇作為從古至今都以內卷聞名的科考大省,顧貞觀這個舉人的名頭含金量十足。更何況他出身名門,是明末東林黨人顧憲成的後代,他如果真的願意到彆人家去坐館,恐怕就是公門相府也會願意下帖子相請。
更不要提他本人在文壇的名氣,彆說是保人參加一個區區的縣試,就連很多秋試、春闈的主考官都是他的粉絲呢!
隻不過顧貞觀今年也才二十九歲的年紀,隻比成德大了十五歲,而且從不曾開館收徒,故而納蘭兄弟都未曾想到他會親自出馬,來當這個臨時的便宜老師。
“當然可以。”納蘭成德喜出望外,當即仿照漢人的禮節,行了個大禮笑道,“這是學生的榮幸。”
“哈哈,你倒改口得快。”顧貞觀不由朗聲大笑。他越看這個年輕人越覺得喜歡,倒不完全是因為有求於明珠的緣故,更是因為他乾淨、熱忱、知書達理,是很多人理想中“等老子以後有錢有勢了就要這麼養兒子”中的那個“兒子”。
尤其看著他站在考場前封鎖線活潑地向弟弟揮手道彆,顧貞觀甚至有些汗顏,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利用這個少年的一腔汝慕之心,挾恩圖報,對他弟弟提起救吳兆騫回京一事。顧貞觀不禁覺得心下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