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大夥兒鬨完也沒急著離開,幫婆婆把鍋碗瓢盆裝桶裡,搬到院子處的水井旁清洗,順便來了場泡泡大戰。
皂粉搓洗後,空氣中悠悠升起幾個泡泡,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發出炫麗流轉的光,夢幻不已。
有了第一個帶頭,剩下的其餘人也都爭相效仿地搓起泡泡來。
不消一會兒,院子裡飄滿了或大或小的氣泡,有的飄出不遠便破散了,有的則悠悠蕩蕩,不斷升騰,越過樹梢,沒入天際。
沈宴秋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裙擺被地麵的水漬塵土染臟了也不在意。單手捧著下巴,笑意盈盈地望著這幕,眼角彎成清淺月牙狀。
偶有泡泡從眼前拂過,伸出指尖逗弄兩下,不忍戳破,任其飛遠,最後看它在風中羽化般消融,於地麵形成隱隱一滴水跡。
破滅的美麗。
人生難有幾幕能刻骨印在腦海裡,但她想,她永遠不會忘記今日的夕陽,不會忘記滿院的朦朧氣泡,以及這些充滿稚氣蓬勃的年輕笑臉。
薑九黎久久立在窗案處,望著院落裡嬉鬨追逐的下屬,看他們無所顧忌的捧腹大笑,眼底的光純粹而明媚。
患難□□載,曆經風雨打殺,大家似乎都習慣了用揶揄調侃掩蓋平淡深處的傷痛與疲憊,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最後還能保有這般的赤子童心。
薑九黎輕歎著搖搖頭,麵上流露出點無奈的笑意。
沒有出聲嗬責,也沒有闔上窗案,就這麼伴著這些肆無忌憚的笑聲,回到桌案邊,拿起一本奏折批閱,平靜而安穩……
夜幕降臨,圓月高照,藏藍的天幕中布著幾點星光,晚風宜人。
沈宴秋送完暗夜十八騎的人離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著手上的請帖,慢悠悠地往主屋踱。
隔著屏風,看到桌案旁的薑九黎仍維持著挺拔的坐姿,沉心靜氣地坐那兒處理公務,和她傍晚在院裡透過窗案瞧見的一般無二。
嘖嘖感歎了下國家公務人員的繁忙日常,以及超於常人的耐力與持久力,原本往裡屋走的步子轉了個方向,改朝他那兒走去。
薑九黎處理公務時似乎更喜歡坐硬點的椅子,她那把專門定製的懶人沙
發椅被搬到了書架旁,替用的是張黃花梨木椅,看起來線條硬硬的,十分板正,莫名透著點淡漠、生人勿進的氣息。
沈宴秋自顧到軟椅邊坐了下來,她這些日子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觸到棉底的那刻,索性放軟了身子,癱了下去,一邊打開請帖翻看,一邊道:“晚膳還沒用吧,我讓婆婆幫你煮了碗麵,一會兒端來。”
薑九黎聞言抬眸瞥她一眼,自滿二十以來,皇嫂和皇姐時常引見閨中妙齡女子與他認識,像她這般沒有禮數,毫無端莊可言的女子,當真是他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
說她邋遢吧,日子過得又異常精致,說她精致吧,可時時處處又顯露出隨性恣意。
“本殿不餓。”
薑九黎淡淡應了聲,視線重新落回了公文上。
“我餓。”沈宴秋不鹹不淡地接過腔,麵上還在認真研究請帖的內容,隨口來了句,“就當是陪我吃。”
薑九黎默了默,這回卻是沒再出聲拒絕。
請帖上的措辭用的都是書麵古語,不像沈宴秋平日寫的白話,琢磨了好一陣兒,也沒看懂到底聚的是個什麼宴。想當初她還在現代時,語文文言功底就基本等同於零,高考時全靠其他科目力挽狂瀾才能考上高校。而大啟的字意許多都與她慣常的理解方式有出入,更是犯了難。
“誒。”沈宴秋叫了薑九黎一聲,看得脾氣都上來了,“這到底是個什麼宴啊,怎麼一會兒說辰時開始,一會兒又說什麼戌時的。”
薑九黎執筆的動作輕頓,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異常的緘默,又有些不可思議。
“自己不會看?”
他說這話倒也沒有諷刺的意味,隻是平日毒舌吐槽多了,用詞也總會讓人往嘲諷的方向想。
沈宴秋不開心了:“我要看得懂還用問你?沒讀過書不行?你還想瞧不起我啊?”
她這一連串的三個反問將薑九黎懟得沒了聲,慢半拍地想起當年若非她不識字,也難逃她母親叛國的株連之死。隻是他一直想著她能寫那麼多書,又能提出三十六計的妙策,以至於忘了這個事實。
默了默,沒對上她的火氣,緩聲解釋道:“月底是大啟建國百年慶典,雖說邊境大戰在即,不
宜鋪張,但為了安定民心,經朝臣商討,還是照例舉行。辰時朱雀大街會舉辦□□禮,夜宴則戌時開始,在宮裡。這宴請名單是禮部擬了交由皇嫂審查,你本該隨沈侍郎從二等座,但皇嫂將你排去了上等,屆時你便與我一同過去,跟在我身邊便好。”
沈宴秋聽他這麼詳儘的一番解釋,這才癟癟嘴,勉強不再計較他方才的“得罪”。
正好婆婆敲門端麵進來,沈宴秋讓她放桌上,便將帖子放一邊,走了過去。
看薑九黎沒有起身的意思,又伏回案上寫寫記記什麼,一邊擺碗筷,一邊道:“你那奏折總歸是批不完的,索性先放放,麵條涼了就沒原先的勁道了。”
沒什麼深意的一句話,薑九黎卻是聽著歪了歪腦袋,看她。
沈宴秋垂著眼,睫毛落下來在眼底投下影綽的陰影,蠟燭的微光照在她身上,像副淺淡的水墨畫。
她將筷子搭到他那碗上後,便自顧坐下來吃自己那份,老神在在。
也是,批完了這些,宮裡還堆著數不儘的,倒不如把握些眼下所能得到的。
比如一碗熱麵,比如此刻的寧靜與閒暇。
薑九黎將毛筆放回硯台上,起身來到她身邊坐下。
沈宴秋將醋罐往他手邊挪了挪,也不知他喜好忌口,就這麼放著,任他加或不加。
兩人都沒再說話,各吃各的麵,慢條斯理。
連帶窗外的時光都跟著緩了下來,月光流淌,傾瀉一地銀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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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夏季的餘熱散儘,秋季蕭肅的涼風來臨,建國百年慶典如期召開,如火如荼。
這日天微微亮,晨曦伊起,偌大的皇城便被街頭的紅幅彩帳、鞭燭炮仗渲染得熱鬨不已。
沈宴秋好些日子沒回上泉苑,也沒讓心兒和婆婆看著,不去計較思考若是府裡有人造訪,發現一屋子人都不在的後果。
雖然胸口的傷好的差不多了,隻有咳嗽時才會隱隱作痛一陣,但好歹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如今已是懶得在意那家人的看法,人活在世享福最重要,從前生怕他們起疑,連從府門進進出出都要算計好,現在想想隻覺得做的多餘。
因為薑九黎要主持全局,出發的早,連帶沈宴秋也一大早被拎了起來。
要知道沈宴秋從前習慣晚睡,起來的日頭也晚,如今莫名染上了嗜睡癖好,更是未在雞鳴時的清晨起過床。
由此可想而知,她最後是帶著如何濃厚的起床氣坐在梳妝鏡前,散發一身的低氣壓,任由心兒和蓮巧幫她梳妝擺弄。
好不容易拾掇好,到外屋了,竟被薑九黎質疑地上下打量一眼:“今日是慶國大典,你就穿得跟黃花菜一樣去?”
因為困意一直眯著眼的沈宴秋,驀地睜開眼眸,瞪得炯亮,氣炸了的道:“你才穿得跟黃花菜一樣,你全家都是黃花菜。”
她這繡邊設計明明是時尚好不好,竟一點欣賞的眼光都沒有。
沈宴秋嘴上雖是硬氣地嗆回去了,但被人給出了這樣的評價,這身衣裳終究是穿不出門,於是又氣呼呼地繞回裡屋找彆的。
心兒、蓮巧和傅朝還驚恐的立在原地,被她那通話嚇得不敢喘氣。
姑娘未免也太膽大包天了,殿下全家可是整個皇室啊,大不敬的罪是要砍頭的!
蓮巧和心兒互視一眼,暗叫糟糕,隻好硬著頭皮幫忙解釋:“小姐尚未睡醒,方才說的都是糊話,還望殿下見諒。”
薑九黎並沒有計較的意思,聽裡頭傳來翻箱倒櫃的粗暴聲響,似乎失笑著撫了下額心,用下巴點了點,示意道:“你們進去幫幫她。”
聲線還是往常那般清冷平淡,仿佛方才的笑意都是錯覺。
蓮巧和心兒鬆了口氣,衝人恭敬地欠了個身,退身折回裡屋。
沈宴秋換了套石青色的廣袖流仙裙,外罩月白色輕紗,也不知是不是裳裙用紗質地的關係,上身後仙氣十足,與頭上梳的發式也很是相配。
站鏡子前照了兩下,心想這回總不可能再說她像什麼青菜葉了,拉長著張臉,沒好氣地往外走。
出來時薑九黎已經坐那兒用膳用了好一會兒了,沈宴秋一聲不吭地在他邊上坐下,由心兒幫她把粥盛好,悶頭默默吃,大有一副要將沉默進行到底的架勢。
薑九黎這時候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也沒催她,轉而向傅朝要了儀冊確認一會兒的事項。
一刻鐘後,兩人坐上繁縟輝煌的馬車,朝朱雀大街行去。
因為天剛亮,整條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自然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