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光蒼介衝他笑了一下。
這位曾經的王牌特警很少露出這種內斂的柔和表情,拐角處總是比彆處更急促一些的風撩起了男人黑色的發絲,他彎了彎嘴角,睫毛都因為風在微微顫動。
很難說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長澤昭夫從裡麵看見了安撫、愧疚或是其他的東西,但是那些情緒很快就被一場永不停歇的風卷走,消失不見了。
“我的時間不多了。”風比他的聲音輕不了多少,明明是在訴說自己的身體情況,卻好像麵前這個已年過五十的男人才是更需要安慰的那個一樣,“我能感覺的到。”
感覺到生命一點點流逝的恐懼感。
係統版麵上卡片上方的進度條並不僅僅是一個冰冷的進程或數字,隨著它一點點前移,推進,好像真的有看不見的東西慢慢從身體上剝離走了。
知道死期的感覺其實並不好受,每晚精神病症席卷而來時縈繞著自己的所謂''死期''像是帶血的十字架,像是噩耗的警示鐘。
有那麼幾刻長澤昭夫完全說不出話來,他張了張嘴,透過對方挺起的脊背看見了每一個掙紮著煎熬過去的夜晚,再次出聲時好像瞬間蒼老了幾歲,……有的時候我真的後悔那天答應了你。
他後悔自己在那晚的重症病房中答應了末光蒼介的請求,重新策劃起後續的手術,讓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拖著殘破的身軀活下來,沒日沒夜在精神巨大的折磨中喘息,又要清醒的看著自己慢慢走向死亡。
七月十二日淩晨,當他們終於一層層找過來,在工廠最下麵未被爆炸引發的火吞沒的廠間中找到末光蒼介和那位與之搭檔許久的副隊時,後者身體都已經涼了。
那是給製藥廠員工提供的換衣間,靠牆的地方放著一排長方形的立櫃,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
那位後背已經血肉模糊的副隊滿身是血的男人按在鐵櫃裡,再用身體代替衣櫃鐵門堵住了唯一的空缺,讓這個鐵櫃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保護罩。
救援人員上前時,早已沒有呼吸的人仍然保持著將對方護在放置藥物的金屬櫃子內的動作,因為死亡前的劇烈活動,他身體僵硬的都極快,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位副隊的手從未光蒼介的肩膀上扯下來。
被擋在金屬櫃子裡的人早就失去了意識,整張臉都被血液糊住,有些是從副隊被射穿的胸膛濺射上去的,大多數仍然是他自己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射出的子彈精準的射穿了男人的腰椎,其餘的大在小臂上、腿上,蹭過肩胛,爆炸飛濺出的碎片嵌在男人的皮膚裡,甚至有一塊堪堪避開太陽穴,紮進了腦袋極危險的地方,救援隊用儘辦法才把他從裡麵移動出來,送上救護車。
末光蒼介小腿和手臂處都有燒傷,爆炸的餘波震裂了內臟,尚未到達醫院時脈搏就已經微弱了極點。
長澤昭夫是他唯一的長輩,也是負責這起案件的領導,他在醫院守了整整一夜,數不清自己簽了多少病危通知書,等破曉時手術室的燈光才熄滅。
當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插著滿身管子,戴著呼吸機被推出手術室時,這位已經年過半百的男人差點癱倒在椅子上,眼淚奪眶而出,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末光蒼介的樣子讓他感覺不到任何失而複得的喜悅。
這位長輩以為一切終於結束,卻沒想到這隻是個開始。
傷的實在是太嚴重,男人喘的每一口氣好像都帶著血,不到一天他就又被推進了急救室,昭示著生命的燈光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之後是長達半個月的,接連不斷的搶救。
末光蒼介很少會有意識,但是隻要他稍微從重度昏迷中清醒過來一點,一定會被發現。
因為太痛苦了。
治療時巨大的痛苦籠罩折磨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但凡清醒一點,男人就會無可避免的被這種苦痛籠罩。
乾啞又微弱的嘶嚎從喉嚨和呼吸機裡擠出來,隻要還能活動的地方都在發抖,越清醒,疼痛催生出的顫抖就越劇烈。
很多時候生理性淚水還沒從末光蒼介沉重的、緊閉著的眼睛裡擠出來,看護著他的朋友或同事反而先一步被洶湧的淚水打濕臉頰,隻能狼狽的捂住嘴,壓抑著喉嚨裡的哽咽。
一次又一次的搶救從救人,變成了折磨,帶給這位已經踩在懸崖邊緣的病人的不是生機,而是越來越劇烈的痛苦。
長澤昭夫記得是第八場手術的時候,當末光蒼介再次從搶救室被退出來後,自己躲到外麵抽煙,被負責他的主治醫生找到了。
我覺得你們可以考慮一下……放棄了。那位很有權威的醫生喉嚨沙啞,問他借了根煙,不顧形象的蹲在花壇邊和他一起抽起來,“說實話,我已經不敢再給他做手術了。這不是在治病救人,是在折磨他。”
醫生因為剛結束長達四小時的手術滿眼倦態,眼睛裡卻寫滿了愧疚,他抖了抖煙灰,聲音都在發顫,“我想象不到他有多疼,十四天了,沒日沒夜的折磨……他有多疼。”
這位不知道做過多少場手術的醫生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在做的事情,在花壇旁邊捂著臉,被手裡的煙燙了手還渾然不覺。
長澤昭夫渾渾噩噩的離開,徹夜未眠,第二天又找到了所有與末光蒼介相熟的人,想為這件事做個了解。
但凡在陪護時,見過那人在昏迷中被痛苦折磨到不斷顫抖、掙紮、哀嚎的人都在長久的沉默後,點了點頭。
後續的手術就這樣全部暫停,那位醫生在看著他在單子上簽完字後深鞠了一躬,但是長澤昭夫知道這不是對著自己。
等病情再次惡化的那天,在病床上掙紮了半月餘的人不會再被推進手術室裡,而是終於可以擺脫折磨,好好睡覺了。
之後的幾天,長澤昭夫請了年假,推掉所有工作,守在病房裡,和昏迷著的人說話,偶爾和那位醫生一起在樓下沉默的抽一根煙。
一直到第三天淩晨,已經昏迷了快二十天的男人睜開了眼睛。
暗紅色的眼睛早已失去所有神采,死氣沉沉的鑲嵌在眼眶裡,帶著揮之不去的痛苦。
末光蒼介看上去並沒有完全清醒,隻是努力睜開了眼睛,看向床邊那人。
長澤昭夫不知道其實床上的人為什麼會在此時睜開眼睛,但是末光蒼介顯然心知肚明。
持續不斷的、淩遲般的痛苦敲打著男人的每一個細胞,在各種藥物和疼痛的催化下他即使有意識,也被折磨的沒有辦法思考,腦子像一鍋被不斷燉煮的粥一樣。
很疼,不想醒過來,醒過來能得到的隻有痛苦。
意識被疼痛占據大半,剩下的分給了虛幻和現實交織而成的混亂。
混沌間,末光蒼介無數次看見劇烈的爆炸,瞬間湮滅在火光中的同伴,他聽見槍聲,感覺到脊椎上和頭部、內臟的劇痛。
他想讓那個離爆炸最遠的人撤離,放棄已經完全失去行動能力的自己,卻被用力拖起來不斷向外跑去。
那人將他塞進了鐵櫃裡,來不及關上鐵門,乾脆讓自己的身軀成為了門。
之前的爆炸使男人劇烈耳鳴起來,暫時性失聰,聽不見任何聲音,紮進頭部的碎片和大量失血讓他的思緒混亂,連帶著視線都模糊起來。
那人在和自己說話,但是他什麼都聽不清,隻能眯起眼睛,努力辨認著對方的口型。
“……記住我…”
記住我。
他讓我記住他。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要自己記住他是為什麼而死?要自己為他和他們報仇,還是死亡前忽然的不甘心,想讓自己被記住。
……這個混蛋連遺言都不知道說清楚一點。
反正,記住他就對了吧。如果活不下來,要怎麼記住。
末光蒼介不知道自己掙紮了多久,終於在混沌的大腦中劈開了一條清醒的、象征著苦痛的裂口,拚儘全力睜開眼睛。
在那天,那個淩晨.
長澤昭夫看著渾身插滿導管的男人睜開眼睛,隨後又因為被清醒放大數倍的痛苦顫抖起來,正在輸液的手滑了針。
被呼吸機和各種繃帶擋去大半的臉上滿是無法掩藏的苦楚,末光蒼介卻咬牙將已經微弱的嘶吼堵在喉嚨裡,隻努力轉頭來,看向他。
長澤昭夫靠近過去,沒聽見那人的聲音,卻認出了他的口型。
那雙沒有任何光芒的眼睛裡凝固著一層堅不可摧的東西,呼吸和嘴唇開合間好像都帶著疼、帶著血。
即使每分每秒都要飽受肉/體無處不在的折磨,即使每一場手術唯一能做到的不過是推延死期,即使快要被苦痛擊垮的大腦不斷哀求著要結束一切——
....….手我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