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醫生評判的話,末光蒼介是一個奇跡。
現在,這個被斷定大約活不過冬天的奇跡先生垂下睫羽,擋住了眼中暗沉沉的情緒。
太真實了。
每個馬甲擁有的背景在強大又縝密的世界規則之下不斷細化,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甚至衍生出數條細小的絲線,與無數的其他人有了關聯。
他很難把這隻當做是一個身份、一張卡片。感覺更像是…自己真的度過了這樣的數十年。無論是羽穀緲背景中苦苦找尋孩子十餘年的父母,還是麵前這位已經年過半百的長輩,沒有誰能說他們的痛苦是虛構出來的。
有的時候他甚至會想,如果沒有這張身份卡,他們是不是也會有普通平靜的一生。
末光蒼介收緊了手,將長澤昭夫那雙蒼老的手緊緊拉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他俯下身,將自己的話語放得更柔軟了一點,我並不後悔。
平日裡威嚴的警視正將滿是皺紋的臉貼在他的手上,背部不斷顫料著,聲音攜著淚水滾落出來,你就像是…我的孩子…...
沒有誰能比他更心疼、更愧疚。
末光蒼介聽懂了這句混亂的、前言不搭後語的話。
他感覺胸口被什麼東西壓住了,沉悶的喘不過氣來,知道自己無論做出什麼表情都隻會讓麵前這位家人一樣的男人更加難受,他隻緊緊咬住嘴唇,將臉繃成了一座石膏像。
許久都隻有從喉嚨裡哽出來的細微又蒼老的哭聲,長澤昭夫再次站起來時,連背都如一位真正的老人一樣佝僂起來,他將粗糙的手掌放在一直沉默著的那人肩膀上,道,……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去吧,外麵有人在等你。
等衝矢昂和江戶川柯南來時,隻看見了長澤昭夫離開的背影。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背對著他們,靈敏的感官明明早已察覺到來人,卻並沒有回頭。
【死去的刀子忽然開始攻擊我。謝謝……我真的說不出話來了,連鳴鳴鳴都沒力氣打了】
【嗚嗚嗚嗚鳴哈哈隊長哈嗚嗚啊啊啊啊啊副隊嗚嗚嗚嗚嗚鳴嗚草啊啊g/&%qoku`7y2q21】
【瘋了,拉出去吧,把我也拉出去哈哈……剛出場的時候我以為他期盼死亡,覺得少年漫裡突然出現一個死氣沉沉的角色還挺有意思的,後來直升機上鬆尾那個#&%的話說完,又不希望這個仍然意氣風發的人死,現在我真的希望末光老師可以好好休息
那個醫生抽煙自閉的時候我都要跟著一起自閉了,他有多疼啊,到底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沒有時間了是什麼意思啊?!敲,就是他是一定會死的是嗎,前麵還在說老師太傲嬌了都不回抱柯南,現在看他哪是因為傲嬌.明明是因為知道自己要死了
知道生離死彆會留下多大的傷口,所以希望自己和男孩永遠保持在疏離的師生關係,這樣至少自己走的時候,也不給彆人留下太大的遺憾】
【副隊…死了那一幕我都不敢截圖,那個時候末光的眼睛還是睜開的吧,眼睜睜看著副隊死在麵前,我真的受不了了啊啊啊為什麼這麼苦啊。全家都是紅方…先是父母再是同伴,最後也要輪到自已。】
【平時都是隊長在保護大家,這次也換一換,讓我保護你吧】
【我真的受不了看一些老人難過。未光蒼介父母殉職的消息是他帶去的,隊友殉職也是他帶去的,病危通知書是他簽的,他曾經差點要宣判自己孩子的死亡,又在那天親手將其拽了上來,之後每一次看著對方在病痛裡掙紮,是不是都覺得,這是自己的過錯.……】
【不是?!我不是很理解啊,老實說真的覺得那句記住我有點…自私吧,副隊這個人的確很戳我,但是這句話…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末光到底想不想活下去。
讓一個親眼看著所有同伴都犧牲,又被打斷了脊柱(感覺當時無論是末光自己還是副隊都知道,這一槍下去他肯定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甚至受了這樣重的傷的人活下去,不就是在逼他經受折磨嗎…逼他每分每秒備受精神和肉/體的折磨,逼他從死亡上掙紮著終於得以短暫喘息,又要清醒的看著自己再次走向死亡。
這句話就像是詛咒,會把未光永遠困在裡麵。真的懷疑是不是末光聽錯了,或者把本來的彆記住我聽成了記住我·.】
衝矢昂走過來後,先看見了男人有些濕漉漉的睫毛。
那人一向最能忍耐情緒,連眼眶的紅潤都能忍回去,但是纖長的睫毛被之前眼中薄薄一層水霧熏染濕潤,變成了唯一留下的證據。
之前一直有的猜測終於被證實,衝矢昂並沒有泛起解開謎題的輕鬆感,反而皺起眉頭,用墨綠色的眼睛看向那人消瘦的臉頰。
他大概真的.…沒什麼時間了。
江戶川柯南垂下眼睛,卻又在再次抬頭時掛上笑容來,將手中一大捧花束塞在了末光蒼介的懷裡。
猝不及防撞進一片太陽一樣燦爛的橙黃色裡,一向沉穩的男人沒控製住自己的表情,暗紅的眸子中流露出些許迷茫,下意識抱緊了懷裡被赤白橡色紙張包裹住,擠在一起的十餘朵向日葵花。
燦爛的色彩好像照亮了他的眼睛和小小半張臉。
老師。小男孩趴在他輪椅的扶手上,笑著將臉湊過去,眼睛亮閃閃的。
……小偵探不莽的時候真是個小天使。末光蒼介有些遲鈍的在心裡想到,手上那一捧花實在燦爛的有些燙手,他這才記起前兩天江戶川柯南找過自己的本體月山朝裡,用一種很不好意思的語氣彆彆扭扭問送禮物的話有什麼好建議。
是什麼樣的禮物?當時正在波洛咖啡廳裡,盯著金發服務員任勞任怨給某個還躺在醫院裡的家夥極其陪護做飯的月山朝裡放下手裡的東西,反問道,唔…一般禮物都是有祝福的意思吧,你想給對方什麼樣的祝福呢?
我想想……….江戶川柯南一臉糾結的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又把黑發男人端來的果汁一飲而儘後才小聲道,開心,還有平安吧....
哎?送給小蘭的嗎?
那就可以往這個方向想,不過送和對方很像的禮物也不錯。月山朝裡露出一個有些促狹的笑容來,顯然已經把對方口中的那個人當成了小蘭,之前小霧有送過一個和我很像的陶泥小人,很可愛。
沒想到當時小偵探說的居然是我……那送向日葵就隻能是因為後者了吧,有這麼暮氣沉沉的向日葵晶。
謝謝。末光蒼介暗紅的眼眸閃爍了一下,又歸於平靜,他抿了抿嘴,還是報緊了懷裡這從和自己完全不像的向日葵花,小聲道謝後將話題引向彆處,你昨天來找過我?
他記得當時有人按門鈴,但是當時自己又被這具身體自帶的buff困住,暫時無暇顧及對方,等終於緩過神來時,匆匆跑來按門鈴的小男孩已經跑走了。
嗯!看見自己的心意被對方收下,江戶川柯南笑著點了點頭,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來遞給對方,其實是因為這個。
那封信用黑色牛皮信封裝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有些奇怪,他先打開了裡麵的一封手寫的信,信是刻意仿照一種很正規的方式書寫的,辨認不太出來其他東西。
【工藤新一先生∶久仰大名。
鄙姓羽穀,此次冒昧來信是想請你調查叔父羽穀博司彆墅失火一案,並找到他留下的財寶,委托費一共是100萬日元。
信封中是目前所有案件相關細節、飛機票以及30萬日元,靜候您的到來。
羽穀宗之】
黑發男人皺了皺眉頭,瞬間明白了漫畫想要乾什麼。被傷疤覆蓋的手指靈活地翻開信封,從裡麵倒出了一張折疊好的報紙,一個密封的厚重的紙袋,還有一張飛機票。
目的地是美國,波士頓。
其他兩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那張報紙上,並沒有注意到末光蒼介看見這個目的地後猝然幽暗下來的眼眸。
報紙是二次印刷的,看來原版已經有了些時日,並沒有保存的很好,印刷出來總有很多黑灰色的陰影,把原本就看不太清的照片印刷的更加模糊。
占據報紙三分之一版麵的是一座正燃燒著熊熊大火的彆墅,照片是黑白的,黑灰色的火光把彆墅層層包裹著。
【xxxx年x月x號,知名慈善家羽穀博司確認死於….…】
裡麵還夾著一張照片,看上去是不久前剛剛拍出來的,後麵還用日語寫著詳細地址。照片中,彆墅黑色的鐵門已經被藤蔓植物覆蓋,呈現出一種荒蕪又破敗的奇怪感覺,白色高牆早就被黑煙和灰塵覆蓋,死氣沉沉的與鐵門融為一體,從鐵門外隱約可以窺見裡麵瘋長的雜草和與高牆同樣命運的白色雕塑。
三十一年前?柔軟冰涼的指腹踏過報紙開篇的時間,男人露出一個略帶諷刺的笑容,那麼遠的事情,突然要調查。
估計是為了那個一直沒找到的寶藏吧。小偵探將雙手置於腦後,顯然見過很多這種忽然鬨鬨哄哄要爭奪遺產的事情,拖著長音道,不過調查一件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真的很有意思不是嘛。
說起案件,江戶川柯南眼睛都閃閃發光,看上去滿是鬥誌,這張三十一年前的老報紙和未解決的案件已經勾起了男孩強烈的興趣和挑戰欲,男孩踮起腳望向末光蒼介,眼中滿是期待,但是我去不了,所以想請老師以前輩的身份帶我一起去。
未光蒼介看著他,點了點頭。
男孩的眼中瞬間迸發出光亮,看上去快要蹦起來,連頭上的呆毛都隨著動作一晃一晃的。比起這位老師,江戶川柯南想的顯然更多,十月的波士頓還沒有被冷酷的寒冬覆蓋,在案件結束之後他們可以多待幾天,換個地方換個心情也是好的。
衝矢昴習慣性扶上他的輪椅,似乎覺得這種推拒已經沒有必要,男人也並沒有拒絕,任由對方推著自己的輪椅往外走去。
今天要去看他們嗎?推著輪椅那人開口問道,聲音裡麵並沒有什麼波瀾,像是在問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說起來,我和他們也好久沒見了,一起去?
對方說家常一樣的語氣讓末光蒼介緩下神色,這件事情終於落下帷幕,自己本就是要去看一看的,-起去吧。
墓園。
從十月初開始就鮮少再有陰天,今天的陽光尤其燦爛,又被入秋寒冷的空氣稀釋掉,暖烘烘的撒在身上,並不灼熱。
在得到小男孩同意後,那束過於燦爛的花被留在了石刻的台子上,末光蒼介用帶來的手帕一點點擦去上麵本就沒有多少的灰塵,在祭台上看見了很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大概是那些家夥的朋友、家人曾經也來過。
他平時來也不過就是用手帕將墓碑上的灰塵細細擦掉,再對著遠處風景很好的山發會兒呆就走,今天三個人來,擦拭墓碑的時間比往常縮短不少,發呆也不是個好選擇。
該回去了。
這樣想著,男人正要開口,卻忽然在前方不遠處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漫畫中隨之出現的畫麵讓他瞬間明白自己並沒有認錯。
【鳴嗚鳴鳴向日葵…未光老師……把向日葵留下吧,說實話看他沒把向日葵帶回家我就已經有種不好的預感了】
【為什麼副隊連名字都沒有,至少讓他留下些痕跡吧……哎那個後麵的是不是有人?】
【?!!好像是老板】
【草,死去的刀子又又又開始攻擊我…安福老板…現在看這個名字真的好諷刺】
【刀死我算了啊啊啊啊啊,是來給小天使掃墓嗎…】
居然真的是安福大明。
那位曾經有些發福的書店老板瘦了很多,兩鬢花白,走起路也有些坡腳,但是那雙眼睛總算退卻了痛苦,被一種更飄遠的神色取代了。
之前月山朝裡也來掃過墓,未光蒼介很快就找到了不遠處刻著女孩名字的墓碑,祭台上放了一塊新鮮的蛋糕。
江戶川柯南正認真用一小塊手帕擦著台麵,並沒有注意到旁邊路過的人是誰,男人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還是不要在現在打擾他了。想起很早之前的那個案子,和從泥土中將女孩挖出來時的場景,末光蒼介隻感覺心裡鬱結的地方又脹大一圈。
你們回去吧。男人開口道,聲音有點啞,感覺到其他兩人徒然看過來的視線,他頓了一下才解釋道,我去看看父母。
那位小偵探斂下有些怔然的神色,這才有了老師早就隻是孤身一人的實感,他想再說些什麼,卻被衝矢昴按住肩膀,最後隻是點了點頭,向來時的方向離開。
因為年代久遠,他父母的墓在很裡麵的位置,等終於將那兩塊墓碑擦拭乾淨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隻在天際線處仍然拉著一條明亮的線,使整個天空看上去就像被幕布胡亂蓋在一樣。
沒有了其他人在,男人總算在墓碑前放空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才發現臉上冰涼,天空居然突然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沒過多久小雨就轉化成了連綿的雨幕。
這對一個做輪椅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墓園裡鋪的都是青石板,被溫和的雨水潤濕後變的容易打滑。
他定製的輪椅早就葬身大海,新的還沒有做好,現在坐著的這個就是最普通不過的那種,輪子並沒有什麼防滑設置,連底座都算不上太穩。
本想在新輪椅做好之前隨便用一個對付過去,現在好了。
來時的地方是一段一段接連的、青石板鋪的斜坡,坡度有點大,表麵滑的厲害,中間還有兩道凸起,這個輪椅隻能手工推助,末光蒼介和它僵持了半天,發現自己確實上不去。
早知道就不讓那兩個人先走了。
被一道小小斜坡困住的前隊長最終隻能等待著負責解決一切突發情況的本體從家裡換好衣服過來,雨水連綿,已經將他肩膀上的布料全數打濕,連帶著頭發和腿上蓋著的毛毯一起。
末光蒼介已經開始看起係統麵板裡的退燒藥了。
頭頂上方的雨忽然停住。
男人愣了一下,這才重新抬起頭,正看見一把黑傘的傘麵,之前那個匆匆一瞥而過的中年男人就舉著這把對於墓園來說很合適的黑傘,將傘麵往他這裡傾斜了一點,自己倒是被雨水打濕了後背。
並沒有詢問其他的話,安福大明空出的那隻手推上輪椅椅背,將他穩穩的推上了那節斜坡之後才開口,要出去嗎?
嗯。沒想到居然會碰見對方,末光蒼介點了點頭,麻煩您。
這裡離墓園門口不知道還有多少個斜坡。
剛開始隻是沉默的向門口走去,或許墓園這個地方天生會讓人對往來的其他人報以善意或是產生同命相連之感,走了不到五分鐘,後麵的人先開口了,來看誰啊?
父母。還有朋友。
有著暗紅色眼睛的人回答道,那頭半響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安福大明暫時停下,給他遞了塊奶糖。
在連綿的雨幕裡,末光蒼介從這個身份素不相識的那人手中接過那顆奶糖,盯了一會兒還是默默打開塞進嘴裡。
粘稠的甜味很快在嘴裡蔓延開來。
我來看女兒,還有妻子。口袋裡現在仍然習慣裝著奶糖的人說道,聲音很平靜,隔得太久了,她們倆沒能安在一起,先去看了女兒再去找她。
安福大明的聲音被雨水潤開,變成一種濕漉漉又和緩的曲調,輪椅上的人並不開口,隻是安靜的認真聆聽著。
其實人年紀大以後,就會發現,是我們給死亡賦予的意義太沉重了。
也許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聊過這些事情了,這樣的話題說給朋友聽,難免得到心疼或者同情的視線,說給有同樣經曆的陌生人聽反而隻是一次輕鬆的交談。
安福大明有些絮絮叨叨。
說白了。死亡其實就是……忘記而已。他將黑傘往裡麵送了一些,似乎並不想讓雨水打在男人蓋著腿的毛毯上,自己的頭發卻被打濕大半。
孩子,我們都失去了。但是我們沒有忘記。沒有忘記就是一直在一起了。
看著中年男人平和的臉,末光蒼介咬了咬嘴裡已經軟化的糖塊,對他露出一個笑來。
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這位失去了妻子和女兒的書店老板仍然平和的往前走著。
笑容尚未從臉上撤離,腦袋裡一條糾纏成一團的黑線忽然被拉扯開,像是驚雷炸響,連心臟都緊縮著攪在一起。
.….記住我。
帶著血腥氣的聲音從耳側傳來,連帶著斷斷續續的畫麵和曾經並不能分辨出的口型。
在安福大明看不見的地方,剛才還笑著的人麵容忽然冷下去,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置信的東西-樣,瞳孔深處的東西全數破碎。
什麼啊。
如果人物卡片有共鳴值的話,他覺得現在自己頭頂上就頂著【100%】這個大字。
末光蒼介猛地握緊拳頭,指甲在手心留下一圈掐痕。
那個家夥。
那個把自己護在鐵櫃裡,甘心赴死的家夥。
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囑托,不是在用自己的命詛咒他活下去,不是讓他記住仇恨,那句遺言甚至不關於他自己。
居然隻是一句寬慰而已。
他用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用最後一口氣,對著自己說了一句……寬慰。
隻是寬慰。
謝謝你願意聽我這個大叔說這些。
不,也謝謝您。耳鳴、幻象,末光蒼介感到一種從脊椎深處傳上來的震動,他回應著麵前的男人,卻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要飄出身體,快到墓園外麵時,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