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陰沉沉,樹梢隨風搖晃,空氣中摻雜鐵鏽一般的潮濕水汽味。
偌大辦公室,巨型落地窗外雲層厚重,陰沉得幾乎瞧不見一點光。
“明天是你媽媽生日。”
大理石辦公桌前,靠在椅背上的男人打著電話,眉心深深皺起,他摁著額角,聲音有點冷對著電話那頭道:“你必須得回來。”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麼,讓男人沉默下來。
半晌過後,男人才沉聲道:“可以。”
“過完這個學期我就讓你回國。”
“但是明天你必須得回來陪你媽媽。”
“還有教室裡的那些作業,記得按時交給老師。”
男人話音剛落,電話那頭就乾淨利落地就掛斷了電話,似乎是懶得再溝通。
陸霆靠在椅子上,深刻眉宇緊緊皺起,似乎是頗為頭疼,沉默地拿起煙盒點了一根煙。
半晌,他對著辦公室裡等著他下班的老員工道:“老薑。”
薑**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司機,為人忠厚,聞言連忙道:“怎麼了陸總?”
陸霆沉默地彈了彈煙灰,他靠在椅子上,嗓音帶著幾分疲憊道:“我記得你兒子好像也是十七十八歲?”
薑**點了點頭:“對。”
陸霆歎氣道:“是在市一中讀書吧?”
“我聽說還是自己考進去的。”
市一中是省重點,能考進去的學生基本都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薑**有點不大好意思道:“是孩子自己考進去的,孩子爭氣……”
陸霆又歎了一口氣道:“沒被請過家長吧?”
卻沒想到薑**老實點頭道:“被請過的……”
陸霆一愣,隨後又似乎覺得被家長的不止自己一個人,立即放鬆了許多,帶著幾分同病相憐道:“你家孩子因為什麼被請家長?”
他剛想說是打架還是逃課,就看到薑**撓了撓頭:“好像是請家長上台演講什麼,給其他家長分享怎麼教育孩子……”
陸霆:“……”
薑**憨厚不好意思道:“我一個大老粗哪懂怎麼教育孩子,這不是全靠孩子自己努力……”
陸霆沉默,想起自家孩子,回國以後打架逃課戾氣滿身,花錢買進了省重點的市一中,結果每個月都能接到學校打來的電話。
看著陸霆頗為頭疼的模樣,薑**想起陸家常年在國外最近才回國的大少爺,也知道陸家父子關係並不親近,忙道:“大少爺隻是還不習慣……”
陸霆歎了一口氣,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沒說話。
陸家隻有一個孩子,也就是薑**口中的大少爺陸黎。
他跟妻子年輕時都忙於事業,幾乎沒有閒暇時間陪伴孩子,長大以後孩子跟他們並不親近,甚至是疏遠。
到後來他們才發現,長大後的孩子身上幾乎集合了他們夫妻的壞脾氣,桀驁不馴,戾氣滿身,性情冷峻叛逆,倨傲且一身反骨。
陸老爺子不允許陸家唯一的孩子在國外待著,背著他們,將十七歲的陸黎強製將帶回國。
整個陸家都沒想到陸黎下了飛機後甩掉身後的保鏢,獨身一人出走。
陸老爺子震怒,二話不說斷掉了陸黎身上所有經濟來源。
後來得知消息的夫妻二人幾乎將A市與附近的城市翻了個遍,才找到陸黎。
那會的陸黎正在給人打地下黑、拳。
見他們來,靠在拳擊台上,沒什麼情緒,跟頭桀驁不馴的狼崽子一樣,透著股狠厲戾氣。
看上去似乎是因為沒有經濟來源去打地下黑、拳,但更像是在發泄著某種戾氣。
一身反骨。
陸家沒幾個人脾氣是好的,從震怒的老爺子身上便可窺見一二。
這就導致了一家人曾經試圖坐下談判。
但無一例外。
每次都是不到三句話就談崩了。
個個都是針鋒相對的火藥桶。
陸霆頭疼地摁了摁眉心,想起前不久打電話過來的老師,又想起同是十七十八歲的孩子,人家老薑的孩子就安靜懂事。
穿著一身白校服,身形清瘦,背著書包,站在路邊,見著他還會叫他:“陸叔叔好。”
懂事又禮貌。
就是身體不太好,看上去帶著點病氣。
陸霆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氣,頓了頓還是讓老薑去市一中悄悄給陸黎送把傘。
薑**寬慰道:“大少爺總有一天會明白陸總您作為父母的心意……”
陸霆翻開文件:“但願吧。”
明不明白是次要的。
畢竟陸黎那玩意看上去就像是沒有朋友的人。
剛轉學過去,性情倨傲,看上去又凶,脾氣壞成那樣。
旁的人下雨了還能跟朋友擠一擠,指不定還有朋友送傘。
至於陸黎……
陸霆搖了搖頭。
這狗脾氣的玩意估計隻能淋雨回家。
———
市一中,傍晚五點半。
最後一節課的鈴聲響徹校園,叮咚叮咚的鈴聲結束後,整個校園都熱鬨起來。
教學樓走廊漸漸湧出不少人,大批學生成群結伴地說說笑笑走著。
高二火箭班,有人在教室門口遙聲喊道:“薑宜——”
“去吃飯嗎?”
教室裡倒數第二排靠窗的男生筆尖一頓,他抬起頭,微微搖了搖頭道:“不去了。”
“你們先去吃吧。”
教室門口外的宋子義似乎有點遺憾,但還是笑著道:“好。”
“你寫完題記得去吃飯啊。”
男生點了點頭,垂下眼繼續寫著題,燈光照下來,在他纖長濃密的卷翹睫毛上投下淺淺陰影。
教室窗戶敞開一半,外頭裹挾著潮濕水汽的風吹進來,浮動著男生身上白色校服浮動,勾勒出清瘦身形。
男生黑發烏瞳,眉眼生得極為漂亮,並不顯女氣,身形比同齡人稍清瘦,麵容帶著點病氣,氣質沉靜。
教室裡很快就空了下來,空蕩蕩的隻剩下沙沙的寫字聲和試卷在風中翻卷聲。
不隻是過了多久,當寫下最後一個答案後,薑宜停下筆,稍稍活動了手腕。
他望向空蕩蕩的教室,然後起身將敞開的窗戶關上,桌麵上不斷浮動的紙卷一角終於停歇下來。
薑宜抬頭,瞧見陰沉沉的天空外樹梢搖晃,空氣中水汽潮濕,仿佛隨時隨地都能下起傾盆大雨。
教室後頭的雨傘七零八落掛著,已經沒剩多少把雨傘,基本上有傘的人都已經拎著傘出了校門。
薑宜彎腰,白皙修長的手拿起最角落的一把黑色雨傘。
黑色雨傘整潔乾淨,邊邊角角都很平整,傘扣一絲不苟包住整把雨傘。
他拿起黑傘,又拿起自己另一把黑傘,朝著教室外走去。
高二火箭班在教學樓三樓,薑宜拿著雨傘,專門挑人少的樓道走,繞了一大圈來到隔壁教學樓的國際班。
這個點的國際班教室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最後一排最角落的課桌乾乾淨淨,隻有一疊一疊試卷,摞在小山。
但沒過多久,課桌上就靜靜躺著一把黑色雨傘。
五樓的樓梯口,薑宜神情鄭重,仿佛革命交接成功一樣,低頭給薑父發了一條消息。
——薑宜:爸爸,傘送好了,不用跑過來了。
對方很快就回複了消息。
——薑父:(微笑表情)
——薑父:謝謝乖乖。
——薑宜:(小貓敬禮)
薑宜心情愉快回了一個表情。
前幾個月他在學校碰見薑父,發現薑父按照在自家老板的囑咐來給陸家的大少爺陸黎送傘。
恰好薑宜跟陸家的大少爺在一個學校,薑宜不願薑父來回跑,便自告奮勇地替薑父攬下這個活。
每當要送什麼東西,薑宜總會提前買好,然後給陸家大少爺送去,每次都圓滿完成任務。
發完消息,薑宜望向外頭陰沉沉的天,想了想食堂裡幾乎每次都吃不完的菜,他皺了皺鼻子,思考了幾秒,還是決定回教室吃麵包。
他踏進教室沒多久,外頭就落下劈裡啪啦的雨珠,密密麻麻地傾瀉下來。
另一頭的國際班教室。
身形極高的金發男生背著挎包,寬肩長腿,額發被雨水淋濕了一部分,手骨上纏繞著一圈繃帶,神情冷漠走進教室。
他穿著校服,衣角已經被雨水打濕不少,沒什麼情緒地走到了教室最後一排角落的課桌前。
課桌上摞著小山一樣的試卷,還有一把黑色的雨傘。
陸黎目光微沉,盯著那把黑色雨傘。
他不記得多少次了。
但每次隻要下一雨,他桌麵上總會出現一把黑色的雨傘。
他去年才回國,兩個月前才轉到市一中,平時很少跟市一中的人有交流。
但桌麵上總會出現一些小東西。
有時是雨傘,有時是繃帶,有時是跌打傷藥,有時候是便利單飯團加牛奶。
對方像個神出鬼沒的野貓一樣,叼來東西放在課桌上就溜走。
陸黎見過對方寫的字。
那張紙條貼在跌打傷藥的藥盒上,字跡遒勁大氣,叮囑他用這個跌打傷藥就好了,這個效果很好。
不需要再去買彆的跌打傷藥。
陸黎曾經想要找到給他送東西的人,但一次都沒成功,對方似乎異常警惕,察覺到一點不對勁,就溜得比誰都快。
陸黎將課桌上的試卷塞到挎包裡,最後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天氣預報。
明天依舊下雨。
很好。
他不信明天還逮不到。
陸黎拎起雨傘粗暴地塞進挎包,麵無表情地走下樓,出教學樓時拉上外套帽子,在傾盆大雨中,雙手插兜低頭走出學校。
第二天傍晚。
在疏疏落落的雨幕中,下課鈴聲響起。
高二火箭班,抓著傘的宋子義還是同往常一樣,在教室門口遙聲叫:“薑宜——”
“去吃飯嗎?”
教室裡的薑宜抬頭,然後搖了搖頭,笑了笑道:“你先去吧。”
“我還沒寫完題,等我寫完了我再去吃。”
宋子義撓了撓頭,又道:“行吧,那你記得去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