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廂房。
倫山蠱後思緒沉浸過往,一雙曆儘千帆的眼睛裡,透著化不開的悲與恨。
良久後,她袖袂一掃,赫然起身,舉步走向門口。
修長手指剛扣住門閂,她似乎又遲疑了,眼底閃現掙紮,攥住門閂上的手,青筋綻現。
好一會兒,她氣息驀然一變,仿佛打了霜的茄子,通身彌漫死寂。
她轉身,腳步蕭蕭,踱了回去。
晚了,晚了……
一切都晚了!
在她踏上尋仇這條路時,她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如今她身陷江湖泥沼,不能與阿曼相認,更不能讓人知道,阿曼是她的女兒。
她的存在,隻會給阿曼帶去危害,就如同當年那般。
當年,她不過一時心軟,就造就了父親的死亡,女兒的失蹤……
*
況曼和孟九重回到白雲客棧。
二人默契十足,進了客棧便直奔二樓。
孟九重是想去確認剛才那女人是不是倫山蠱後,而況曼,則是想會一會倫山蠱後。
倫山蠱後已徹底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這個女人的性子她喜歡,能為她欣賞,在這古代,能遇上個這種不忌世欲眼光,灑脫自信的女人,況曼還挺意外的。
而且……她還想弄清楚,倫山蠱後對她那較為詭異的態度,是由何而來。
兩次追逐,她都明確察覺到倫山蠱後和她交手時,在壓抑著什麼。
一個殺伐果斷,性格不輸男人的女人,況曼並不認為她是一個心腸好的人。
她撞破她的好事,她不但沒有殺她滅口的心,甚至還一點惡意都沒生出。
奇怪的態度,太讓人起疑。
*
忽忽奔上二樓,走到倫山蠱後所住的房間,況曼瞅了眼孟九重,素手一抬,扣響房門。
三聲響動之後,二人稍等了一會兒。
房門依舊緊閉。
孟九重鳳眸輕蹙,語氣肯定的道:“屋內沒人。”
“進去看看。”況曼沉眉,抬腳就往門上踹去。
“——吱呀!”
腳剛踢到門,門就開了。
似乎這門隻是輕輕掩上,根本就沒有扣上般。
腳上力量落空,況曼險些沒收得往腳。
孟九重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手臂,肌膚相觸,男人手掌的溫度透過衣物穿透到皮膚上,況曼怔了下,眼睛在他手掌上轉了一圈。
孟九重收回手,若無其事地大步跨進房裡。
“離開了。”況曼進屋,環顧了一圈。
視線落到窗邊,嗬笑一聲:“跑得還真快。看來,她不想和我們碰麵。”
“走吧,人家既然不想會我們,那我們也得識趣。”況曼譏誚一聲,轉身出了房。
孟九重頷首,不過卻並未立即就離開。
他目光深沉,仔細觀察房間。
片刻後,他似乎發現了什麼,視線落到桌子下方的一個橢圓型圖案上。
隨即,他劍眉輕皺,衣袂翻飛,一道內勁從他衣袂中飛射而去,將桌上盛著涼茶的茶杯掀翻。
茶水順著桌麵落下,將地板浸濕。
與此同時,地板上那微不可查的一道記號,被茶水抹去,再無一絲痕跡。
孟九重看了眼濕掉的地板,轉身,大步出了房。
*
天色逐漸暗下。
出去找牙行的鬱戰,人就跟丟了似的,傍晚還未回來。
和況曼約好時間的楊縣丞,在黃昏初起之際,匆匆找上了況曼。
“況娘子,我兒子可有消息?”
客棧大堂,楊縣丞剛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起他兒子的消息。
況曼食指輕扣桌沿,眼睛淡淡注視楊縣丞。
“人是找到了,不過,你得有心理準備。”況曼語氣沉靜。
沒有任何情緒的話,卻說出了楊縣丞最不想聽到的結局。
楊縣城渾身顫抖,臉上的焦慮瞬間被悲傷替代,身上的精神氣,隨著況曼落下的話,刹那間被抽走。
“我,我有心裡準備。”
嘶啞的嗓音,抑製著失子之痛,沉重地從他嘴裡吐出。
況曼無聲歎了口氣,天下父母心,這楊縣丞怕是要傷心一段時間了。
“那走吧。”況曼起身,帶著楊縣丞出了客棧。
孟九重並未和況曼一起去,他裝作害怕又擔心的模樣將況曼送走,轉身便進了客棧。
他這舉動,倒是近一步加深了他文弱書生的形象。
離開客棧。
況曼領著滿麵喪意的楊縣丞去了東城,然後七拐八轉,走到昨日她來過的那座三進院子前。
而她身後的楊縣城,在況曼步入東城刹那,神情就開始變化起來。
楊縣丞神情古怪地看了眼這座三進院子,側頭擰眉,驚疑地往離院子隻有一牆之隔的另一座宅院看了去。
隨即,他瞳孔大睜,大步走到隔壁宅院前。
楊縣丞猛踹了一腳院子大門:“阿福,開門,叫上人,跟老爺我走。”。
他兒子在隔壁,他的兒子,竟然就在自家隔壁……
“老爺,您回來了。”守門的下人,聽到自家老爺聲音,趕忙將門打開。
“去叫人。”楊縣丞雙眼通紅。
下人看楊縣丞這神情,不敢耽擱,立即回院子喊人。
顯然,這座宅子就是楊縣丞的家,而他丟失了兩三天的小兒子,沒在彆處,就在自家隔壁。
“況娘子,你確定我兒就在隔壁?”楊縣丞麵沉如水,問況曼。
況曼垂下眼簾:“他在那棟院子裡的水井裡。”
“麻煩況娘子,我這裡有事,就不招待你了。”說著,楊縣丞從懷裡摸了三十兩銀子,把這次懸賞的尾款結給況曼,當即送客。
況曼拿了銀子,識趣的不打擾他處理私事。
接下來,這兩家還有得官司打。
說起來,況曼能知道楊家小兒子在隔壁家的井裡,還得多虧了那家院子外的那棵大榕樹。
這棵榕樹年份較久,所傳遞出來的東西比其它的樹木要精準很多,木係異能的親和力讓這棵大榕樹歡悅,然後,況曼就從它的傳遞出的訊息中,分析出楊家小兒子的行蹤與……結果。
其它的小樹就做不到這點,隻能傳遞給她一個大概位置。
比如,她知道倫山蠱後在城裡,但藏身在什麼地方,她卻不清楚,
況曼走出巷子,還未走到大街上,身後,砸門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緊接著就是哭喊聲與打砸聲。
*
況曼沒去管楊縣丞家的事。
回到客棧,發現自家的文弱書生,竟趁她出門這會兒功夫,又神秘的不知去向。
況曼撇撇嘴,走到窗戶前,將緊閉的窗戶打開一半,然後躺到床上。
半夜時分,一道細微的聲音從窗外輕輕響起。
裹在褥子裡半夢半醒的人,警惕地掀開眼睛,往窗戶口覷了眼。
況曼瞅清楚爬窗的人,打了個哈欠,慵懶的道:“半夜爬窗爬習慣了是不是?”
這家秋翻窗的動作,真是越來越麻利了。在阿鳳村翻自己窗,到了東義縣翻客棧的窗。
半夜鬼鬼祟祟爬窗,不知道的,怕還以為他是那采花賊呢。
孟九重掃去一身夜露:“抱歉,吵醒你了。”
“你哪次沒把我吵醒。”況曼小聲嘟嚷了一句,身子往床裡麵滾了圈,挪出半張床。
孟九重瞅著空出來的半張床,鳳眸微閃,隨即半闔下眼簾,帶著一身涼意上了床。
許是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時候入床,孟九重渾身肌肉不自覺的繃緊,楞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仿佛身邊躺著的是什麼妖魔鬼怪般。
況曼感受著男人身體的僵硬,眉梢微不可查的往上揚了揚。
她都放下對他身份的顧忌了,又豈容得了他跑。
戶籍上,她可是他的娘子,躺一張床,名正言順。
哎,這人啥都好,就是太正人君子。
坐懷不亂,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況曼有些惆悵,什麼時候,她才能看到君子落凡俗啊!
將孟九重叫上床,況曼沒像以往那樣做什麼放肆的動作,也沒問他去了哪,眼睛一闔,便又睡了過去。
*
翌日。
去找牙行的鬱戰,終於回來了。
他似乎知道況曼和孟九重住在哪個房間,一大早,就敲響了二人房門。
他來的時候,況曼正在明目張膽捉弄孟九重。
隻因為,他明明都醒了,卻楞是因為她的手擱在他身上,還閉著眼睛裝睡。
況曼來了興趣,乾脆也閉著眼睛,和他一起裝。
裝著裝著,她就不安份起來,一會兒小爪子擱他腰上,一會滾個身,往他胳膊上蹭。
而孟九重的身子,隨著她愈發放肆的動作,越繃越緊,都快繃成鐵板了。
況曼覺得很有意思。
她有點裝不下去了,想直接上手掐掐他的肉,看能不能掐得動。
卻在這時,門外不識趣的敲門聲突然響起。
聽到聲音,況曼手一頓,慍惱地往門口瞥了一眼。
大清晨的,誰啊?
——擾人興趣。
況曼不想去開門,任他敲。
小爪子繼續不安份的在孟九重強健的腰杆上為所欲為。
肆無忌憚的動作,讓孟九重裝不下了去,濃密睫毛輕顫了兩下,驀然掀開眼簾。
眼角餘光掃到滾進他懷裡的小女人。孟九重眼神微閃,呼吸有一刹那的淩亂。
隨即,他目不直視,僵硬地把自己的胳膊從況曼腦袋下抽出來,然後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背對床沿,兩大步踱到門邊。
“誰!”嗓音透著從未有過的沙啞。
也不知是剛起床,還是因為被況曼捉弄,不同以往的聲音,聽著讓人耳朵發癢。
“……!”
況曼瞅著落荒有逃的人,眼睛熠熠發亮。
適可而止,她懶洋洋地伸了個腰,麻利起床收掇自己。
“少爺,是我。”門外,鬱戰嘶啞的聲音低低沉沉響起。
他的聲音,猶如荒蕪中用儘全力嘶吼的老人,極為難聽。
如果半夜聽到這聲音,說不定還會以為是鬼在說話。
況曼穿衣服的動作微微一頓,側頭,古怪地往門口處瞥了一眼。
好難聽的聲音,比上輩子獵殺隊隊長的聲音還難聽。
她隊長喉嚨被異獸割傷,聲帶受創,聲音沙啞中帶著機器的冷感。而鬱戰的聲音,卻透著耄耋老者的死寂。
這是況曼第一次聽到鬱戰的聲音。
昨兒在東福客棧時,鬱戰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孟九重吩咐完他,他就離開了,二人並未有交集。
一聽他的聲音,況曼便知,他的聲帶同樣受過損。
孟九重聽到身後穿衣服的聲音沉了下去,抬手,將門打開。
鬱戰入屋,態度恭敬地道:“房子落實,在南城東福客棧對麵。”
也許是聲帶有損,隨戰說話速度很慢。
孟九重聽到新家在東福客棧對麵,眉梢微微沉了沉。
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麼,道:“雇人收拾一下,收拾好了我們搬進去。”
鬱戰頷首。目光輕輕從況曼轉過,隨即回到孟九重身上。
孟九重看了眼他的神色,轉身走回屋內:“這是少夫人,不必回避。”
“赤陽堡的人,在卯時一刻時,開始大肆搜城。”鬱戰神情微怔,隨即半垂首,將打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孟九重動作微頓:“昨晚三更後,發生什麼事?”
他是昨夜三更回來的,那時赤陽堡那邊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異狀。
他離開不過一個時辰,赤陽堡……
鬱戰:“倫山蠱後現身,將赤陽保十七個弟子全部毒倒,劉元愷與火焰三老因有事離開,僥幸撿回一命。”
鬱戰講到這裡,正在梳發的況曼,動作一頓,倒抽了口氣:“玩毒的就是厲害,一把毒下去,就一鍋端了。”
鬱戰聽到況曼的話,抬頭,神情略帶懷疑地看了眼她。
隨即,又立刻收了視線。
這個少夫人,似乎與師父形容的少夫人相差甚大……
況曼說罷,繼續梳頭:“她又捅馬蜂窩了,這次不會又讓你掃尾吧?”
孟九重闔眸:“不必,以後她與赤陽堡的事,我都不會再多插手。”
“哦。”
況曼側頭,笑盈盈地睨著孟九重:“昨晚見過她了,怎麼,你們的交易中止了?”
“碰過麵,昨日她在房間裡留了暗號,交易仍在繼續,隻是換了一個方式,以後,我隻為她提供赤陽堡人員的線索。”孟九重頷首,並未隱瞞與倫山蠱後的會麵。
昨日房間裡那個橢圓型的印記,是倫山蠱後約他晚上相見的信息。
他去赴約了。
倫山蠱後似乎要放大針對赤陽堡的計劃,並明確拒絕他相助,隻說,他隻需提供赤陽堡在外人手的信息就成。
昨晚,他將赤陽堡的落腳處,提供給了倫山蠱後。
這倫山蠱後出手迅速,一得到消息,便展開了行動,並且,還將赤陽堡一鍋端了。
“還真碰麵了,什麼事不能大白天說,非得半夜去幽會。”況曼聽完,小聲嘀咕了一聲。
她的聲音很小,但房間就這麼大,再怎麼小,孟九重和鬱戰都能聽到。
鬱戰神情一木,腦袋下意識地垂了又垂。
孟九重似乎完全沒想到況曼會嘀咕這話,鳳眸難得呆滯了一秒鐘,然後裝做啥都沒聽到,道:“你收拾一下,我和鬱戰先下樓了。”
說罷,他腳步略僵,步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