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低鳴,冷風灌入竹屋內。
況曼臉色慘白,氣若遊絲。身後,孟九重盤膝而坐,雙掌抵在她的背心處,將功力源源不斷地渡給他。
胸口處,隨著內力的遊走,緩緩有起伏,看著總算是有了一絲人氣。
隨著內力入體,況曼心脈處已乾枯碎裂異能核,竟漸漸再次運轉。
可是……能運轉也沒什麼用,因為它已碎,留不住新攝取的力量,力量剛蘊起一縷,便又漏了出去,全部流入了經脈裡。
異能衝入經脈,內力也在經脈裡,兩股不相同的力量,在經脈裡交織相融。
……最後生成一股,連況曼都不知道是什麼的力量。
而這股力量,在孟九重的引導下,竟又重回了異能核。
就在變異能量重回異能核刹那,那本是綠植相同顏色的異能核,竟匆匆開始變色,最後,變成了透明浮白。
而破碎的異能核,仿佛得到了新生,裂痕隨著不斷湧入的新力量,一點一點修複著。
暈迷的中的況曼,沒有感覺,不知道自己的異能核生了什麼變異,更不知道,這新生的力量,還是不是異能。唯一能從她臉上看去的,便是她的氣息,在慢慢強壯起來。
再不似剛才那般,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落氣般。
而在身後為況曼輸送功力的孟九重,此刻情況卻有些不好。
因為,他發現,他似乎不能在控製自己的內力。
跟前的人如一個黑洞,無知無覺,極快地吸取他的內力。仿佛沙漠中渴久了的人,遇上甘露,大口吞咽。
不過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她竟主動吸取了他半生功力,就算如此,他內力流失的速度,還是未有停下的跡象。
孟九重心驚。
他原本打算渡一半內力給況曼,讓她自主療傷,畢竟況曼從未練過內力,經脈沒有一點點修習過,不會太有韌性,就十五年的內力,他都擔心她可能承受不了。
可是現在——
孟九重抬頭,幽黑的眸子輕輕看了一眼毫無反應的人,片刻後,他斂回目光,似做了什麼決定般,當即加快了傳功速度。
阿曼的力量很神秘,經脈也許並沒有他認為的那麼弱,她的力量既然在吞噬著他的內力,那就證明,他的內力對她有幫助。
既是如此……那就加大力度。
*
天邊紅霞初升,竹屋傳功終於在天亮之後,漸漸步入了尾聲。
孟九重內力流失逐漸緩了下來,況曼身上的傷也漸漸穩定了下來。
但是她的臉依舊很蒼白……
她,還是未醒。
那雙彎彎的柳眉,始終緊緊蹙著,仿佛陷入了某種惡夢般,一整晚都未曾鬆開過。
孟九重緩緩吐了口氣,當即收回了雙掌。
他雙掌一收,跟前的人就無力地倒在了他的懷中。
孟九重輕輕接住況曼,看著她緊蹙不鬆的雙眉,深眸劃過一絲沉痛。
大掌探出,輕輕抵在她的眉間,有一下,沒一下撫著,似乎是想將她眉間的苦楚撫平般。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撫慰,讓夢中的人有了感覺,少女眉宇真的漸漸鬆了開。
孟九重見狀,眼底的沉重總算是輕懈了幾分。
十幾年的內力,一夜付之東流,隻殘餘一絲不讓自己武骨破碎,孟九重此刻神情透起絲疲憊,但他卻沒有一絲在意。將況曼輕輕放到木板上,起身,掃了掃身衣袂,抬步去了院中。
他既然敢將一身內功給餘阿曼,那自然是備好後路的,他大仇未報,又豈會真讓自己淪成一個沒有武力的人。
內力沒了,再修便是。
武骨尚在,經脈也在這些年的修練中,練得寬闊堅韌,等阿曼渡過一關,他回一趟蒼山去找鬱方,便能解決內力空蕩的難題。
他師父被整個武林圍殺時,曾筋脈俱斷,內力儘失過,但鬱方卻用幾副藥材與一株朱果讓師父恢複如初,他這情況比師父要好的多,要恢複內力,不會太難。
進了院子,孟九重看著枯井邊的一灘血,薄唇緊緊抿起,深眸閃過一絲殺意。
回紇枯鶴院……這筆賬,他日必將親手討回。
收回目光,孟九重著手開始收拾這座小院。
阿曼在重傷之後,來了這座竹院,想必過往的記憶已經蘇醒,短時間內,她應該不會離開這裡,要長住此地,那院子便得收拾出來。
天空逐漸大亮,屋內的人,仿佛熟睡中的娃娃,仍舊沒有清醒的極限,散開的眉心,不知不覺中,又一次緊蹙了起來。
夢中,老者垂死之前的嗬護,血液刺鼻腥味,侍女死前的掙紮,黑夜人那殘無人道的淩虐,女人那絕望又痛苦的臉,依舊在無限循環著。
那種被女人一掌打上懸崖的淩空感與身上的痛,在這個夢中定格。
夢中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讓人恨,讓人痛,讓人無助,讓人絕望,況曼想掙脫這個夢,但是沒用。
每一次被打回懸崖後暈迷,再醒來,又再次開始輪回。
這一個被她遺忘了八年的記憶,在這一刻,仿佛是要想讓她徹底記住,牢牢地拖著她,讓她一點一點再體悟著當時的絕望。
屋外,去山上尋找藥草的青蒙回來了。
剛進院子,便瞧出了孟九重的異樣。
刀寒一閃:【你的內力?】
他不過就離去半晚,為何回來後,就感覺不到孟九重的內力了?
——難道,阿曼傷勢耗儘了他的內力?
孟九重動作未停,道:“無防,過段時間就會回來。”
青蒙見他神情淡淡,輕輕頷首了一下,將手上的一株草遞給孟九重。
【昊元草,固本培元,熬掉,你也吃。】
青蒙並不知道況曼受傷到底有多嚴重,他隻知道,隻要受傷,便會元氣大失,剛好許良山上,有一味可以固本培元的藥,他便去采了。
現在孟九重以一生內力醫治阿曼,這裡,元氣大失的又增加了一個。
他得再去采一點回來。
孟九重接過昊元草,沒和青蒙客氣,他的確需要一些藥草恢複元氣。
二人談話間,下山的鬱戰背著大包小包東西,也匆匆回來了。
鬱戰是個妥帖的屬下,有些事,都不需要孟九重特意去吩咐,他就能無微不至地辦好很多被孟九重忽略的事。
他知道,公子短時間內,肯定不會離開許良山,所以這一趟下山,他置辦了不少生活上的必需品。
除了買回了孟九重需要的藥材,還另外添了被褥,鍋碗瓢盆,甚至是鹽。
彆說,他這些東西一買回來,小院裡頓時有了一些生活氣息,三個大男人煎藥的煎藥,鋪床的鋪床,半天時間不到,就讓這座七八年沒人住過的竹院恢複了生機。
稍微打理了一下,鬱戰就又下山去了。
他同青蒙一樣,剛一回來就發現了孟九重的異樣,他得將這裡的消息傳回東義縣,讓師父趕緊來一趟許良山,看看公子的情況。
如今他們已和幾個敵對勢力挑明了關係,公子沒有內力傍身,太危險了。
而且,他也還需去置辦一些東西回來。
青蒙在鬱戰離開後,進屋看了看依舊暈迷不醒的況曼,銳眸閃過一絲擔憂。
他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糖人和一串糖葫蘆,輕輕擱到床櫃上,回身摸了摸況曼的額頭。
片刻後,他眼神驀然一變,眸底凶光大現,他將自己的大刀甩到背上,轉身出了房間。
院外,孟九重負手而立,目光眺望著天空,不知在沉思什麼。
青蒙刀鋒一閃:【照顧好阿曼】
孟九重側頭,看向青蒙。
【隴西必還有回紇人,斬草除根】
孟九重看到這幾個字,立即明白了青蒙的意思。
他——要去為阿曼報仇。
孟九重輕嗯,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冊子:“這上麵,是我以前收集到的一些信息,對你這趟行動,應該有幫助。”
自從開始調查回紇後,他便讓屬下關注著隴西的情況。
隴西離漠北距離最近,這裡必定有回紇人,隻不過他們藏得太深,讓人發現不了罷了。
但藏得再深,也會有露出尾巴的時候,他手上有一些回紇探子的消息。
不管這些探子有沒有參與到圍殺阿曼的行動中,他們都該死。
青蒙接過小冊子,直接塞進了懷裡,然後便離開了崖下小築。
孟九重目送他離開,轉身回了屋。
如果可以,他也想與青蒙一起下山,但現在卻是不行。
他如今內力隻有一縷,劍法招式再厲害,沒有內力搭配也是枉然,去了,不過是給回紇人送人頭罷了。
進屋,看了眼床櫃邊多出來的小糖人和糖葫蘆,孟九重額頭輕蹙,眸子閃過絲異樣。
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床沿上,目光定定地看著況曼的臉。
許是能自主調動內力,修複傷勢了,一個上午過去,她的臉終於有了絲絲血色,不再如早前那般蒼白。
此時的她,失了活力,猶如一個安靜的陶瓷娃娃。
孟九重探出手,輕輕觸摸著她的臉頰,眸底泛起淡淡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看著完全沒有醒來跡象的人,孟九重輕輕歎息,然後收回手,闔目開始打坐調息。
*
日出日落,七天時間眨眼即過。
外界風起雲湧,整個江湖,在這短短七天內,沸騰了。
隱身十五年的上任盟主穆元德,突然現身江湖,踏入南越,並獨身去了南越的重重大山中。
他這一現身,江湖頓時轟動。
十五年前他走火入魔時,可是屠殺了不少人。
八大門派的人,沒少死在他手上。他以一已之力,生生將各門派的中層人員給屠殺得斷了層,連一些門派高手,也死在他的手上。
這是一筆血海深仇,任何一個門派都不可能放下。
大家紛紛追著他們的行蹤,跑去南越想要再次圍剿他,為以前死去的人報仇。
這些年,大夥其實都以為穆元德已經死了,雖偶有懷疑,但還是在時間的推進中,認定他已死亡。
各門派鉚足了勁重新發展,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讓自家門派稍稍恢複元氣,他這再出江湖,鬼知道會不會又來屠殺一次。
而且,上一次的仇,他們還沒有報完呢。
穆元德就如曾經況曼對他的評價一樣,他就是個王炸。
他出入江湖,所引動的腥風血雨,絕對比倫山蠱後或是況飛舟都大,果不其然,這才出江湖沒幾天,現在江湖上唯一能聽到的消息,便都是他的了。
連前幾日,況曼在隴西一日三殺的奇觀,都被人拋到了腦後。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醞釀著一場更大風波。在穆元德這大王炸之下,其它的消息,都已不再那麼重要。
甚至連隴西這邊傳出消息,說赤陽堡行非正義,極可能和回紇汗庭有勾結的消息,都被穆元德的出現,給壓下去。
若是放平時,這消息怕是要轟動武林。
在這之後,還有幾方勢力在交手。倫山蠱後杠上了呂承風,杠上了回紇暗殺部,最後,又杠上赤陽堡真正的精銳勢力。
她現在依舊被人追殺著,但許是經曆的事太多,她已經從一個不問世事的婦人,成長成了一個心狠手辣、城府極深的女人,追殺對她來說是家長便飯,不管赤陽堡如何加大追殺力度,她依舊應對得遊刃有餘。
不但如此,還能時不時反殺一波。赤陽堡也因此,被倫山蠱後搞得焦頭爛額。
這兩方一直僵持著,暫時還未分出高下。
而遠在漠北的大草原上,一個坐輪椅的殺神,以一種讓人震撼的姿勢殺入了回紇腹地。
他沒有目標,也不亂殺,專指著回紇枯鶴院的人殺。
回紇枯鶴院的人員組成很複雜,好些人都是各部落的首領,這些首領,不但是枯鶴院的人,同樣也是回紇汗庭的重要組成成員。
殺一個,回紇汗庭和枯鶴院不會心痛,但殺五個,六個呢……
回紇汗庭的作戰部隊,可都是來自於這些部落,當這些部落首領身死,部落陷入權力爭鋒之中,哪還有時間管什麼汗庭,他這一殺,短時間,回紇怕是不會再有精力叩關了。
況飛舟出其不意,連殺了六個回紇部落的首領,便迎來了回紇的大肆反擊。
如今,他殺紅了眼,鉚足了勁,要給況曼出口惡氣呢。
聖慾天時常和回紇的各方勢力發生爭端,況飛舟很清楚,回紇沒那麼好對付,要是真這麼對付,回紇和薑魯就不會僵持百年,依舊沒辦法吞並對方。
他也沒想過自己能讓他們傷筋動骨,反正吧,他就是要給他們找找麻煩,免得他們閒得沒事,眼睛一直盯著中原,盯著他女兒。
*
崖下小築,清幽安寧,仿佛置身在紅塵之外,不受外界絲毫影響。
暈迷中的人,依舊還沒有醒來的跡象。
但她的氣色越來越好,七日過去,無數湯藥與藥浴加成之下,外傷內傷,皆已康複泰半,可不知為何,她始終暈迷著。
其實,況曼在三天之前,便已從噩夢中掙脫,她醒不過來是因為她的異能。
她異能發生了變化,現在,她都不知道她的異能還叫不叫異能了。
她能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力量比以前更強大了,但這力量卻很虛無,捉不到,摸不著,和以前的異能完全不相同。
並且,這陌生的力量,還存儲進了她的異能核。
也是因為如此,她才沒辦清醒,因為,她的異能核似乎還沒有適應這變異的力量,要醒過來,得完全融合了這新生的力量,方才行。
掙脫噩夢,況曼的心理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她終於弄明白,自己在末世明明自殺,卻又在這裡重新活過來的原因了,因為,她是末世的況曼,也是傻女況曼……
——她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這裡的況曼,因經曆了極度殘忍的折磨,又親眼目睹阿公死亡與娘親落江,心神崩潰,離體意識,莫名其妙竟到了現世。
在她中了喪屍毒開槍自殺後,那遊離而走的意識回歸了本體,讓這裡的況曼從渾渾噩噩中蘇醒過來。
回歸的意識太強勢,占據了主導,再找不到身體以前的一絲影子。而她之所以沒有身體八年前記憶……完全是,完全是這記憶太絕望,太痛。
痛其實還是其次,真正讓這具身體遺忘掉那段記憶的,是她阿公的血……
血味太腥,太濃,嗆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想吐出來,但吐不出來,因為,還有更多的血湧入嘴裡。
吞咽親人的血,成了這具身體的噩夢,本能的,身體就將這段記憶塵封了。
哪怕她回歸,依舊沒有這記憶。就算後來見到阿娘……身體還是不願意讓這記憶複蘇。
如果不是回到這座山,讓身體產生本能抵觸,最後又在那聲能貫穿腦海的聲音下震了心神,這段記憶,依舊不會複蘇。
有了記憶,況曼現在變得很迫切,很迫切。
她要強大,她要報仇。她要將當初殺死阿公,殺死阿碧,淩虐過她的人找出來,將他千刀萬剮,將他加諸在她身上的痛,百倍千倍歸還給他。
他越是在乎什麼,她就要毀了他什麼。
況曼沒有時間去傷感秋悲,經曆過末世,她比誰都清楚,隻有擁有實力才有說話的權利,才有報仇的希望。
所以,從噩夢中掙脫出來,她情緒隻低沉了小半天,便靜下心,專注於自己的新力量。
雖然醒不過來,但身邊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
她知道孟九重在照顧她,每天都在喂她喝藥,也每天都在讓她泡藥浴。為了能將身子養好,每每喝藥時她都努力地吞咽,泡藥浴時催動力量遊走全身,儘量吸收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