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隔了短短的一天,尹曜卻不知道該用何種麵貌來麵對那個孩子。
在踏入醫院之前,他在門口徘徊了好幾分鐘,才抬腿走了進去。
負責接待他的仍然是昨天帶路的那個小護士,她神色有些焦急,在看到他之後明顯鬆了口氣。
“你可來了。”小護士說,“病人的情況有些特殊,最好有家屬乾預。”
尹曜的心霎時提了起來:“他怎麼了?不是在治傷嗎?”
“身體上的傷可以治療,但是精神上的創傷,說實話除了醫療手段之外,親人的陪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小護士歎了口氣,“你……要記得,他現在是個病人,無論他做出什麼匪夷所思或者過激的舉動,你都不要怪他。”
尹曜喉頭發緊,他鄭重地點頭,竭力想要驅散內心的惶恐。
他終於見到了簡子晏。
簡子晏的確醒了,但是和沒醒比起來,似乎也沒有任何不同。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看似毫無反應,但隻要有人試圖碰到他,他就會瘋了一樣去掙紮,讓人不敢碰觸。
其餘時候,他隻是直直地看著天花板,好似沉浸在隻有自己抵達的世界中。
“這是精神病人很常見的狀態,如果是自閉型的病症,很可能會拒絕和外界的交流,這樣的治療難度也會更高一些。”小護士輕聲告訴他,“其它的,等醫生出來之後你問他吧,我繼續去忙了。”
尹曜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簡子晏身上,聞言匆忙回了一句謝謝,又繼續看向病房中。
小護士欲言又止地看了兩眼,還是什麼都沒說,搖搖頭離開了。
尹曜一直等在外麵,醫生檢查完之後出來認出了他,對他說:“病人現在拒絕交流,試試看願不願意和家屬說話吧,如果完全排斥外界的話,治療難度會很大。”
尹曜喉頭動了動,平日裡完全說不上遲鈍的大腦此時仿佛被凍結了一樣,他需要沉思許久,才能意會醫生的意思。
“他……拒絕交流?”
他無法想象這樣的簡子晏。
在他的印象中,除了剛認識他的那段時間之外,簡子晏好像一直追逐在他的身後,致力於給他找各種麻煩,但凡逮著一絲機會都想和他說話。
醫生點點頭,神色凝重:“對,不但拒絕交流,在治療的時候甚至還會出現攻擊性的舉動,這很危險。你現在可以進去試試和他說話,不過要小心他的傷口,不要再刺激到他。這可能是一場硬仗,你做好準備。”
尹曜愣愣地點頭,他深吸口氣,在發現無法恢複鎮定之後,他用力抽了自己一個巴掌。
那響亮的聲音,讓還沒有離開的醫生麵露驚恐。
尹曜神色冷靜,他對醫生點了下頭,然後穿上無菌服,進入了病房。
再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見到簡子晏,尹曜的呼吸都放輕了一些。
他看起來多麼脆弱,原本就是如精靈般纖細秀美的少年,這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更顯得要隨時變得透明一樣。
即使聽到了有人進來,簡子晏也沒有露出絲毫反應,仍然直直地望著最上方的天花邊。
尹曜心中惶恐,用極為輕柔的聲音:“小晏,是我。”簡子晏置若罔聞。
尹曜心中的惶恐擴大幾分,他看著如今變得分外陌生的簡子晏,小心地坐到他的床邊,嘗試著再次呼喚他。
“小晏,是尹曜哥哥,你回過頭來看看我,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尹曜哥哥這幾個字,簡子晏的眼珠動了一下,轉頭看向床邊。
還沒等尹曜露出欣喜的神色,就見簡子晏麵色冷淡,絲毫不見曾經每次見到他時的緊張和羞澀,看著他和看著天花板的目光沒有任何不同。
尹曜心下一沉,一種即將失去什麼重要東西的恐懼感蔓延上來,他顧不得自己臉上戴著口罩,極力想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小晏,之前是尹曜哥哥不對,我不該不相信……”
“我的手機呢?”
尹曜被簡子晏冷淡的聲音堵得一僵,謹慎地說:“小晏,你現在還病著,不方便看手機。”
警方那邊案子還沒有查完,關於簡玉澤的消息還不能公諸於世,外人現在隻能看到當時演播室裡的事故,因此現在整個網絡都在鋪天蓋地地罵著簡子晏,還有嘲諷他居然是個精神病果然是個瘋子的,而他也以為警方的交代暫時不能說什麼,這種網絡環境怎麼能讓簡子晏本人看到,醫生剛剛才交代過不要刺激到他。
然而簡子晏胸口一下子劇烈起伏起來,他不顧自己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右手和胸前,掙紮著要起身抓住他的衣服。
“我的手機在哪裡?你還給我,還給我好不好?”
“小晏!”尹曜馬上抱住他的身體,防止他壓到自己的傷口,一低頭卻對上了他焦灼而祈求的目光。
“我求求你,你告訴爸爸,他可以任意懲罰我,我願意進入暗室,隨便待多久都行……不,不,我願意被關起來,關在精神病院也行,一定聽話,求求你把手機還給我,求求你……”
尹曜瞳孔收縮,過大的震撼和心痛籠罩住了他,他花費了幾秒鐘來理清思緒,從這段話中提取出最重要的信息。
“小晏,你剛才說,暗室?”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簡子晏的臉龐,用儘力氣壓下心中的焦灼和驚恐,用最溫柔的語氣詢問他,“小晏不要怕,你告訴我,那個暗室是什麼,在哪裡?是……是爸爸懲罰你的手段嗎?”
他唯恐心中澎湃的怒火會蔓延出來,以至於刺激或者驚嚇到簡子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原本以為毆打就已經是極為過分的事了,怎麼還會有暗室這種聽起來就令人恐懼的東西?
難道簡玉澤以為他是簡子晏的神嗎?可以任意操縱他的自由和生死!
他急於從簡子晏口中得到答案,然而縱使他已經極儘溫柔,簡子晏的表情卻突然怔住。
隨即,一抹恐懼的神色從他漆黑的瞳孔間浮現,他看著尹曜,就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怪獸,渾身顫抖起來。
尹曜覺得有些不對,然而還沒等他采取行動,簡子晏就掙紮著逃出了他的懷抱,爬到床腳顫抖地將自己蜷縮起來。
因為他的動作,他又牽扯到了胸前和手上的傷,即使沒有弄出血來,他倏然變得慘白的臉色也彰顯出他此刻有多麼疼痛。
尹曜目眥欲裂,他下意識就想將少年拉出角落護在懷中,但還沒等他碰到簡子晏,簡子晏極發出一聲驚叫。
“不——”
簡子晏就像看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邊搖頭,一邊拚命地將自己往牆角縮,他害怕地看著尹曜,硬生生將他看得讓手僵在了半空。
他似乎已經害怕到了極點,但還是努力地張口。
“我,我說錯了,我沒有說爸爸的壞話,爸爸什麼都沒有對我做過,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尹曜伸出去的手,不敢再繼續落下去。
他的指尖隨著心臟突然爆發的疼痛一起顫抖起來,他極力想要穩住這種疼痛,想要以堅定而溫柔的姿態哄慰這個瑟瑟發抖的少年,但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做不到。
他怎麼能做到在剛剛說完不相信他之後,又能若無其事地在他麵前裝這個好人?
少年用自己的手為代價,對他說簡玉澤在害他。
而他卻沉浸在一廂情願的師徒情誼中,對他的勸告隻有懷疑和憤怒,甚至還認為他被寵壞了而不知感恩……
一想到自己曾經對簡子晏說過的那些話,尹曜就感到無地自容,強烈的愧疚和悔恨充斥著他的心中,他想要說句什麼來安撫簡子晏的情緒,卻痛苦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晏……”
他的聲音輕而發著抖,他極力想要靠近那個一直說著都是自己的錯的孩子,就像他曾經那麼努力地想要靠近自己。
“對不起,小晏,是我錯了,我不該不相信你,是我耳聾眼瞎,是我……錯怪了你。”
他拚命想要認錯,想要換回曾經那個會對他笑著叫尹曜哥的孩子,但換來的隻有簡子晏更加混亂的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和你說這些的,都是我胡說的,你不用相信,你再也不用相信了。”
尹曜就像被人釘死在了原地,他眼睜睜地望著簡子晏,無論他內心有多麼想要將他抱入懷中,告訴他他相信他,但簡子晏卻不給他這個機會。
尹曜,這是你親手拋棄的信任,他曾經那麼努力地想要讓你相信,你對他棄如敝履,如今你該怎麼修補這個錯誤,填補已經造成的傷害?
尹曜頭腦因痛苦而遲鈍,這時醫生衝進病房,一邊小心地按住簡子晏的四肢,一邊扭頭對尹曜低聲怒吼:“不是告訴過你了,不要對病人施加刺激嗎?你先出去!”
尹曜渾渾噩噩地出了病房,雙目空茫地站在走廊上,聽著裡麵簡子晏驚恐而痛苦的聲音,突然眼眶一紅,淚流滿麵。
……
調查那個所謂的“暗室”基本沒有費什麼功夫。
原本簡家大宅就因為簡玉澤的緣故被臨時貼了封條,被詳細地搜查,尹曜將這個消息告知警方,很快就得到了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