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晏垂著纖長的眼睫,目光看似落在沈恪的身上,但如果仔細去看,會發現他的眼中是空茫的,似乎正陷入巨大的疑惑和震撼。
他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茫然的情緒,應該說,他幾乎很少會有情緒。
但是現在,他被沈恪爆發的痛苦給震住了。
甚至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對自己經過理智判斷得出來的結論產生一縷動搖。
在他的思維中,如果任由沈恪帶著他四處奔逃,最後的結果隻會耗死沈恪,根本不會出現沈恪天真地憧憬的那些美好的未來。
北方不會有什麼與世隔絕的冰雪大陸,就算有,他們也撐不到抵達那裡的一天。
無論從哪方麵考慮,讓他儘這條命最後的價值,換取沈恪的整個下半生,是利益最大的結果。
……可是為什麼,沈恪會變得如此痛苦,這不是他的初衷,也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沈恪失憶之後的確像是變了一個人,但是在簡子晏眼裡他還是那個他,他英勇果敢,冷靜理智,驕傲疏狂,這些特質並沒有隨著沈恪的失憶而消失,所以簡子晏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認同自己理智的判斷,一如從前。
但事實證明他錯了,在感情的摧使下,沈恪完全變了。
感情,這個他一直無法體會的天賦,真的會將一個人影響至此麼。
山中風雪沉寂,而不遠處基地裡的人聲已經蔓延到了這裡,漫天紅光閃爍,顯然很快就會找來。
沈恪就像一尊雕像,將額頭抵在簡子晏的肩頭,即使要殺他的人已經近在咫尺,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認命了,亦或者是夢境被簡子晏突然打破,已經徹底絕望。
簡子晏眼神迷茫,他一貫相信自己的理智,但是現在,他不確定了。
他下意識地學著正常人的模樣,將手輕輕放在了沈恪的肩上,遠遠看去,就像他擁住了對方。
“快走吧。”他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高大的男人顫了一下,握住他雙肩的手緩緩用力,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讓自己抬起頭來看向他。
沈恪的眼白是紅的,這張英俊落拓的麵容上還泛著淚水潮濕的痕跡,襯得那雙冷酷堅定的眼睛也脆弱起來。
他極低地喘息了一下,尾音還帶著未儘的顫抖,然後他將手移到簡子晏的腰間和腿彎,就要將他抱起來。
即使到了現在,他也沒想過要放棄簡子晏。
簡子晏露出驚愕的目光,他細瘦的手指第一次主動握住了沈恪的,阻止了他的動作。
“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簡子晏語氣急促,“我已經快死了,就算你帶著我離開,也沒人能救我,彆執迷不悟!”
他一貫平靜的語氣中,第一次出現了類似焦急的情緒。
“你說謊。”沈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語氣就像一隻負傷的野獸,疲憊脆弱,卻又滿是狠絕,“你不想活,我偏偏不讓你死,你再激怒我也沒用。”
“你……!”
簡子晏還要急迫地再說些什麼,喉中倏然湧上一股熟悉的腥甜,這股血來得急促洶湧,他來不及遮掩,一張口就吐了出來。
他們挨得距離如此之近,這口血儘數噴在了沈恪的前胸,連臉頰上也沾染了些許。
濃鬱的血腥味霎時蔓延開來,沈恪的表情就像被凍住了。
他一點一點地低下頭,看向簡子晏。
簡子晏捂著自己的嘴,拚命地咳嗽著,血液不斷地從他的指縫中流出,就像怎麼也流不乾淨。
“簡子晏?”他如夢囈般呢喃地叫出這個名字。
“我說……咳咳,你快走!”簡子晏極力想要發出的聲音如同啼血,“我反正都會死,你為了一個死人搭上自己有什麼意義!”
血絲迅速爬上沈恪的眼白,好不容易有些淡下去的眼睛立刻變回通紅一片。
“不,我不相信。”
他搖著頭,孤狼般絕望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盯著那片閃爍的紅光,一咬牙,抱著人就向那邊衝去!
……
陳立興在搜捕簡子晏與沈恪的隊伍中。
和其他人帶著興奮和恐懼的神色不同,他表情坦然,目光中甚至帶著幾分糾結,找得也明顯不如其他人用心。
他很想告訴大家,彆那麼興奮,就算真的找到了那倆,有可能眾人捆一塊都不夠沈恪一個人打的。
原本他也隻是聽說過沈恪的名聲,一直覺得是世人誇大其詞了,因為他自己本來也是厲害的高手,不相信真的能有人類達到那種神明般的高度。
這個懷疑在他真的和沈恪短兵相接之後,被徹底打消了。
實力越強,就越能感受到那種浩瀚的壓迫感,沈恪這個家夥,壓根就不是個人!
更何況,沈恪他還……
陳立興歎了口氣,他不太積極,走得就慢了一些,沒一會就脫離了大部隊。
就在他考慮著自己重傷未愈,要不要乾脆回去的時候,樹林中突然躥出一個高大的黑影,把他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地將手電筒的光打到了對方臉上!
雙眼猩紅,胡茬遍布,臉上身上還都沾著血,這一眼望過來,簡直比喪屍還嚇人。
陳立興差點叫出聲,等他定睛看出這人是誰,臉色頓時大變。
“沈……”
他還沒等發出聲音,就感到一隻手扣住了他的咽喉,成功讓他把所有聲音都吞了回去。
然而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他還是努力開口:“沈恪,我不是……”
“想活命的話,就帶我去你們那個研究所。”沈恪低啞的聲音傳來,“你知道在哪裡吧?”
陳立興愣住了,他卡了一下:“你要去研究所?”
“不要廢話。”沈恪冷聲說,“帶我過去,快點。”
陳立興深吸口氣,壓下這種食物鏈仰視般的恐懼,勉強開口:“沈恪,是我,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暴露你們。”
沈恪沉默片刻,被他扣在懷中的簡子晏輕聲說:“陳立興。”
“對,是我。”陳立興苦笑,“你之前放過我一命,我不會暴露你們,先說句話,好嗎?”
他緊張地等待著,等沈恪真的收回手之後,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關掉手電筒的光,回過身借助月光看向這兩個人的時候,忍不住大吃一驚。
幾天沒見,他們的淒慘程度讓他不可思議。
在看到簡子晏的情況之後,陳立興恍然明白了沈恪為什麼要去研究所了。
“沒用的。”簡子晏歎息一聲,到了現在他才知道沈恪抱著什麼目的,“如果一定要說有哪個地方有救我的希望,就是你離開的橫雲山基地,這個基地的研究所剛建,不可能做出什麼……”
“你閉嘴。”沈恪摁住簡子晏的頭,把他的臉埋進自己懷中,然後凶狠地瞪向陳立興,“帶我們去。”
陳立興震驚地望著他們,眼睛裡仿佛一整個世界在破碎重組:“你們,你們原來……是這種關係?”
沈恪眯起眼,流淌出幾分耐心即將耗儘的危險神色。
陳立興頓時不敢再八卦,他望著沈恪陰沉的臉,小心翼翼地說:“其實……他說得沒錯。”
沈恪渾身的氣息驟然暴漲,又很快降下來,聲音變得咬牙切齒:“你說什麼?”
“我們基地的研究所,目前還什麼都沒有。”陳立興硬著頭皮說,“之所以要建,是因為我們找到了張文軒教授,但他還沒到,我們的人正在護送他趕來……”
埋在沈恪懷中的簡子晏霍然抬頭,迎上沈恪的目光,他說:“你失憶了不記得,張文軒教授,是我們的老師。”
“什麼?”
沈恪和陳立興同時露出愕然的神色,而沈恪的臉色很快灰敗下來。
簡子晏平靜的聲音印證了他的猜測:“老師為人正直,心懷天下,現在想必已經對我恨之入骨,厭惡至極,如果想讓他救我,是不可能的事。”
“萬一……呢……”沈恪臉色蒼白,不死心地掙紮,“我們去求他,萬一他還對你有幾分惻隱……”
“沈恪。”簡子晏抬眼看向他,“不要自欺欺人了。”
沈恪踉蹌一下,眼裡的凶悍和掙紮全都淡了下去,沒有一絲光亮,像是烏雲遮蔽的夜空。
“隻有那裡……才可以麼?”沈恪低啞地開口,充滿命運注定的愴然,“看來,是非那裡不可了。”
“能救,卻未必會救吧。”陳立興小心地看著他們,“就是他們發布的對你們的通緝令,明顯就是要致你們於死地……尤其是對沈恪,如果你們真的要回去,很難說會被怎麼對待。”
“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我也不會放過。”
沈恪對陳立興已經沒有了敵意,他重新抱起簡子晏,回頭看向他。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保重。”
陳立興看著他,明明這個男人強悍如神明,此時卻讓他想起了某些人。
那些摯愛家人被送往急救室之後,守在外麵痛苦無助的男人們。
原來哪怕厲害如沈恪,也不過是□□凡胎,一旦動了情,就沒法做回他自己了。
沈恪要抱著簡子晏離開,然而簡子晏卻破天荒地主動開口:“陳立興,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陳立興一怔,看沈恪真的停下了腳步,他連忙說:“你問。”
簡子晏說:“你不想得到哪些獎勵麼?”
陳立興反應了一下,意識到他說的是橫雲山基地發布的那些獎勵,更懵了,但還是老實地回答:“想。”
簡子晏的眼睛透過沈恪的肩頭望過來,蘊含著至澄至清的光。
“那你為什麼不發出警報,把我們的位置暴露出來呢?”
簡子晏一來就看到了,陳立興的口袋裡露出一個警報器的上半部分,隻要一放出來,基地那邊就會迅速得到消息。
“啊……這個。”陳立興撓撓頭,“我不是說了嘛,你們之前放過我一命,而且當時你們反應那麼快,應該已經發現我們有問題了吧?即使這樣,當我管你們要消炎藥的時候,你們還是給了我。不管怎麼說,這份恩情我總要記得。”
“因為……感情行事麼。”簡子晏喃喃,“又是感情。”
“確實不太理智,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人又不是機器,沒法全憑理智去做事。”陳立興露出一抹笑容,“我的感情告訴我,我應該這麼做,因為我總覺得你們這樣的人,和傳言中那些滅世魔王惡徒什麼的形象相去甚遠,說不定這裡麵會有什麼隱情呢。”
他說出這樣一番話,沈恪也轉過身來,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被這兩個人如此認真地看著,陳立興控製不住地臉紅了。
“我明白了,謝謝你。”簡子晏說,“等老師到了,請保護好他,徐光磊不是末世的希望,他才是。”
陳立興麵容肅然:“我一定會竭儘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