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在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他從沉睡中驚醒,習慣性地攬向身側,卻隻捧了滿懷的冰涼與潮濕。
少年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陸無風看著自己從等待到擔憂再到崩潰,到拿起行囊重新走向山河湖海尋找自己的愛人,就像在看著彆人的故事。
當太多的感情同時在一刻爆發,他表現出來的隻有呆滯和迷茫。
如果華池說的都是真的,少年此時並非是不告而彆,而是挖出丹元後無以為繼。
在他以為對方變心離開的時候,他為了救他自身性命難保。
陸無風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飄出了軀乾,隔著千年的時光看向過去,他看著自己的痛苦與掙紮,心中響起一個聲音。
不,你沒有他痛。
這個聲音一旦響起,就像是打破了某種封印,陸無風的心猛烈地疼痛起來,痛得他跟著幻境中的身體一起淚流滿麵。
他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誰偽裝愛一個人能偽裝那麼多年?能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注視著或者沒有注視的時候都毫無破綻?
身體睡了,他沒有睡,記憶中過了多少年,他就看了多少年,記憶裡度過了多少遍,他就看了多少遍。
他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體會,卻隻能體會到一次比一次真摯的在意,那種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從眼睛睜開再到闔上,唯一能看到的都隻有自己的感覺,他近乎貪婪地感受著,直到場景輪換。
佛子在重責之下看到了冷漠旁觀的愛人,拖著殘疾的身體苟延殘喘,在師父去世之後,絕望地死在了漫天的大雪中。
在身體剛剛死去,靈魂還沒有徹底消失的時候,陸無風似乎看到一抹纖細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他奔來,當他的意識消散之前,聽到了震天慘烈的哭嚎聲……
這哭聲久久地回蕩在他的耳邊,讓他心神顫抖。
虛空之中,他不斷地喚著簡子晏的名字,聽著空蕩的回聲,就在他快要被這無儘的空洞逼瘋之時,他聽到了一聲回應。
“無風,你累了嗎?”
陸無風猛地愣住,在他的麵前,簡子晏已經變為青年模樣,他關切地望著自己,前世今生,沒有任何改變。
沒有任何改變。
陸無風呆呆地望著他,忽然低低地笑了。
比起上一世,他對這一世的記憶更加清晰。
簡子晏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隻是一個金丹期的弟子,在秘境之中被人算計,重傷瀕死,是簡子晏突然出現救了他一命。
身體昏迷過去,陸無風沒有昏,他清楚地看到,簡子晏根本不是恰好路過,而是刻意跟隨著他進入這危機重重的秘境,卻並沒有搶奪任何法寶,隻是在他受傷之時才出現,在將丹藥喂入他口中之後,簡子晏就那麼癡然地望著他,默默地流淚。
陸無風無法操縱身體,他隻能這麼看著,感受著心臟一點一點地被撕裂,其中的陰影越擴越大,幾乎將他吞噬。
什麼是真相?這就是真相。
那些因為恨意而被他歸為虛假偽裝的過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麵前展現著真實,也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著他自己的傲慢和愚蠢。
他沒有相信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相信過他。
陸無風努力地回想,在他重新醒來之後,問過簡子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了嗎?
沒有。
他們再一次相見,就是在銷骨宮大殿上,他握住了狐狸的前爪。
狐狸形態的簡子晏無法訴說,而變成人形之後,仍然不發一言。
……他為什麼不告訴他真相?難道從那時起,簡子晏就已經對他失望,不再指望他的相信了嗎?
陸無風的靈魂驀然發起抖來,對這個猜測產生了偌大的恐懼,甚至連再一次經曆被簡子晏一劍穿胸,他都已經不在意了。
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簡子晏,怎麼會因為追求所謂的大道而殺了他?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一無所知。
……他一無……所知。
陸無風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從前世到今生,上千年的歲月裡,他一直都是被簡子晏所保護的那一個。
簡子晏將他保護得太好,以至於他從未想過更殘酷的可能,隻顧肆意宣泄自己那幼稚的仇恨。
可是從開始到現在,他甚至都沒有問過他一句為什麼。
他相信了表麵上看到的東西,一意孤行地相信了簡子晏的“玩弄”和“背叛”,自顧自地發泄著自己的仇恨,卻從來沒有真正在乎過所謂的真相……
陸無風體會到了這煉獄妖瘴的威力,如果他此時能夠控製身體,已經將自己的心臟生生挖出,好讓它不再那樣疼痛。
在這一次次的輪回中,他越來越瘋狂,腦中卻越來越清醒。
簡子晏是愛著他,但他從未逼迫過他,無論動心還是選擇與他在一起,前世今生,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簡子晏那樣愛他,愛到如今被他親手扔進了煉獄妖瘴,那麼他愛簡子晏嗎?
陸無風想回答他愛,但一股力量盤踞在他的心口,讓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他配說這個字麼?
他想起之前說過簡子晏的那句話:他從未愛過我,他不愛任何人,隻愛他自己。
這句話化為一把尖利刀,將他的皮肉血淋淋地割裂開來,露出狼狽不堪的內裡。
那時他在說簡子晏,現在卻猶如在說他自己。
他和簡子晏當中,隻愛自己的那個人……分明是他。
陸無風簡直不敢去想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
從前世到今生,他自恃清正之名,行正坐端,天青日白,從不使人不知。
然而他隻是空負君子之名,實則行小人卑劣之事,想到他曾對簡子晏的那些汙蔑,侮辱,輕薄,以及傷害,他心魂俱顫,從靈魂深處發出尖銳的嘶嚎,一身靈力驀然失控!
過於強烈的波動,竟然讓整個幻境都震顫起來,簡子晏再次刺過來的劍驟然分崩離析,發出龜裂的波紋。
轟的一聲,幻境破碎,陸無風跪在地上渾身顫抖,耳畔仍然是尖利的嘶喊。
過了片刻,陸無風才意識到,這嘶喊是從他自己口中發出的。
他停下嘶喊,跪著乾嘔起來。
這股惡心不是因為幻境難過,而是源於對他自身的厭惡。
然而修仙之人辟穀已久,他嘔得整顆心都仿佛要被吐了出來,卻仍然什麼都沒有。
當他停下時已經筋疲力儘,他軟倒在地上,任由肮臟的泥土沾滿他的衣袍和麵容,他目光空洞,淚水不斷地從眼角流出,滲入地裡。
“阿晏……”他無意識地張開口,無意識地發出了聲音。
這個名字傳入他的耳中,他驀地打了個哆嗦,慌亂地從地下爬起。
“阿晏!”
他的目光狂亂地搜尋著,直到看到了躺在另一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