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在偷偷地,透過玻璃,看著顧小文,確切說,是看著顧小文看著他的視線。
他隻有這樣的時候,才敢肆無忌憚地看著顧小文,享受著她的注視。
顧小文確實在看著江容,她早就發現了,這個世界的江容,病症似乎沒有很嚴重。
或者說,他在這個世界,看上去更像是個正常人。
這有些像另一個世界,五六十歲時候的江容。
那個時候顧小文已經和他在一起很多年了,那麼多年裡,逼著他去接觸人,去接觸社會,去練習和彆人正常的溝通,甚至後來,他能夠獨自在人群裡,也表現得很淡定。
這個世界的江容,就像那個已經經過了千錘百煉,卻依舊年輕的江容,他的肢體也比另一個他協調很多,身上甚至有線條流暢的肌肉。
這樣站在窗前,身高腿長,肩膀寬厚,一丁點也不病態,伺候起人來也是一級熟練,從不弄疼她,也沒讓她難受過。
這樣的他,如果不是偶爾挽起袖子給她擦身體,或者捧著易碎品一樣給她揉捏肌肉的時候,會露出那些藏在衣服下縱橫交錯的傷疤,他完全地,就像個沉默寡言的酷哥。
沒有人會覺得他有自閉症。
病房裡很安靜,他們誰也不說話,本來顧小文昏死的時候,江容至少能放肆地在她耳邊說話,有時候還會念上一兩段隨便哪本書的內容。
但顧小文醒了,江容反倒是不敢說了。
什麼也不敢說,不敢做任何多餘的事情,他怕極了。
每一天都怕極了。
他怕顧小文問他是誰,為什麼還不走,是不是貪圖她的錢。
因為他哥哥現在就在顧氏企業任職,支配著因為照顧她才得來的那部分財產。
江容怕顧小文會宣布他們是陌生人,怕他幾年前的那天晚上,聽著她親口說的那句“守著我,等我。”隻是他的幻覺,是他經年分不清楚的夢境之一而已。
畢竟顧小文應該滿心戒備的,她的助理來過了,跟她說了這些年發生的全部事情,她應該對他和他哥哥的企圖有所懷疑的。
一個被親人差點害死的人,有戒心和攻擊性,都是很正常的。
但她從醒過來開始,什麼都沒有問過,沒有問他是誰,沒有問他的目的,甚至不排斥他的親近。
連他給她擦身體和按摩,她都會配合。
還有像這樣,用這樣專注的,帶著江容根本看不懂的眼神看著他。
她……到底想著什麼?
顧小文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完全好起來,長胖一些,恢複得像人一樣。
畢竟她現在這副德行,沒法去弄清楚很多事情。
至於她不會拒絕江容的照顧……早晚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他也是她的,他們之間,又有什麼好遮掩。
而現在,她在看著牆上的時鐘,她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和江容這樣借由玻璃偷窺彼此的時間快結束了。
江容要來給她按摩了。
果然四十五分鐘,江容從鏡子麵前一動不動的狀態解封,走到了顧小文的麵前,磕磕巴巴地說,“我給你,按,按按吧。”
江容看著顧小文的神色,生怕聽到她的拒絕,其實他不專業,雖然有專門學過,不至於弄傷她,但跟雇傭的一個定時會來的複健醫生的手法比,差勁兒很多。
但是顧小文點頭,江容整個人就飄起來,他喜歡和她親近,哪怕就隻是這樣不會有任何多餘動作按揉,會累得滿頭大汗,可他會因為這樣的觸碰,開心上一整天。
於是他慢慢掀開了被子,小心翼翼地開始給顧小文按揉起來,幫她做抬腿或者翻身的動作,督促她自己發力,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顧小文卻很喜歡江容這樣,細致,溫柔,比起物理作用,現在心理安撫對她來說更為重要。
這樣的日子單調重複,卻也在悄悄改變著,例如顧小文的飲食開始多樣化,例如她終於長了點肉,氣色也好很多。
例如她的康複師每天都會把她折騰得大汗淋漓,痛苦到流下生理的眼淚,但是每一次理療師走了,她順勢趴在江容的懷裡,渾身顫抖地接受著江容的安撫,都讓她真切地感受著什麼叫活著。
而她跟江容,也不會再像一開始那麼生澀,她有時候故意抓住江容的手,江容都隻是垂頭無措四顧,卻不會抽走。
不過顧小文耍流氓的時候不多,因為她照了照鏡子,怕自己這副裘千尺詐屍的樣子,給她和江容都留下心理陰影。
於是她克製著自己的感情,江容也克製著自己的感情。
整整半年的時間,經曆過無數期的各種程度的複健計劃,理療,針灸,儀器、藥物的輪番上陣,加上江容二十四小時的貼身照顧,顧小文總算能正常地行走。
不過有時候需要借助手杖,她專門定做了一個,每天拄著,當然不用手杖的時候也有江容扶著去公司。
就是偶爾會和上了年紀的老頭在拄著手杖散步的時候狹路相逢,然後彼此打量,尷尬地錯身而過。
而這時候,顧小文也終於從裘千尺恢複成了綠萼姑娘,雖然年過三十,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年躺床上,麵部肌肉不用的原因,萎縮了還是變異了無法去分辨,反正她還和之前出事的時候差不多。
身上因為持續的鍛煉,甚至比那時候身材好些。
公司裡麵大多數的事情,都是經理人處理,大決策有專門的助理送到她的彆墅來等她裁決。
顧小文的新買的彆墅,依山傍水,價格很貴,但是格局微妙得有些像另一個世界,後院也一樣有花房,還有遊泳池什麼的,都是她找人弄的。
她在兩個月前出院,帶著江容一起住進了彆墅。
當時她給江容的理由,是做她的看護,並且開出了一個高昂的價格。
江容肯定乾脆地答應,那時候白康城就試圖和顧小文談談,但是顧小文拒絕了,隻告訴他時機還沒到。
不過現在她徹底能扔開手杖了,也通過這半年來的觀察和試探,完全的確定了江容,確確實實是她愛的那個江容,縱使在這個世界他,和另一個世界有著些微的差異,但他們的內心,是一模一樣的。
顧小文也漸漸地把她和江容的小窩給折騰好了,公司那邊又不用她操心,她這才和白康城私下單獨見了一麵。
一個比較火的私房菜,包房裡白康城還沒到下班時間,顧小文以工作名義把他給叫來,白康城穿著一身西裝,坐在顧小文對麵,氣勢有點不足。
顧小文發現他有去整容,臉上現在看上去不容易看出瑕疵了,和另一個世界的他一模一樣。
顧小文忍不住說,“你在哪裡整的容?”
白康城愣了下,隨即麵色微微一變,他拿顧小文的錢整的容,就是她遺囑裡麵,照顧她三年以上的人可以動用的那一部分。
“我會努力工作,把那些錢還上的,你相信我。”白康城畢竟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他,沒有家世和底蘊撐著,他不夠自信。
在顧小文的麵前,甚至顯得很局促。
顧小文擺了擺手,有點不太習慣他這樣拘謹,畢竟在另一個世界和他打了一輩子嘴仗了。
“我相信你能還上,上個項目你不就證實了你的價值嗎,”顧小文說,“我是問,你在哪裡整的容,看上去效果還不錯,江容身上好多傷,我想讓他也去弄一下。”
白康城這回是真的愣住了,表情很奇怪,但是抿唇了片刻,還是說,“你和他……你們現在算怎麼回事?”
白康城說,“你要是真的想要找護工,江容不是最好的人選,你可能不知道,他沒有表現出來吧,他有自閉症,我早就想跟你說,他不表現不代表他沒有,他隻是……不敢在你的麵前表現。”
怕你把他給趕走。
白康城後麵這句話沒有說,其實外界和公司裡都說,江容是顧小文的情兒,背後也說他在顧氏企業這個位置,也是他弟弟用身體換來的。
可白康城知道,顧小文他們倆……就沒有那回事兒。
是江容一頭熱,熱得快要**了,卻一點也不該表露,他看不懂顧小文,江容更看不懂。
顧小文從兜裡摸出一盒煙,細細的金色煙杆,她夾在蔥白的指尖,點燃,然後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
在繚繞的煙霧中說,“我要是沒記錯,他今年應該才二十四,我是個離異的,三十多了,前任多得你現在出去談個合作,十次得有五次能碰見。”
顧小文笑著說,“你說,他會願意跟我嗎?”
她這麼問著,表情卻根本沒有絲毫的忐忑,欣賞著白康城的驚愕,笑得更歡。
“你要是……”白康城皺眉,“你要是因為江容給你找到證據把那些害你的人送進去的事兒,你不用這樣。”
白康城從現實的,也是江容的角度考慮。
說,“你可能還不完全了解他,你可以打聽打聽他之前……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都做過什麼。”
“他不像你現在了解的那麼乖,”白康城說,“我不希望你為了感謝跟他在在一起,然後,發現他不對勁,又要分開。”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看樣子像是在說江容的不好,其實字裡行間,全都是對他弟弟的維護。
白康城最知道江容的狀態,他在顧小文麵前根本不敢露本性,他要是發瘋了,她能受得了嗎?
知道他真實的樣子了,那點感謝之情很快會在崩潰中被消磨掉,然後分開。
他們分開,顧小文白康城相信肯定沒事,還會過得更好,但是江容會死。
是真的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