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他仿佛老了數十歲。
他緩緩開口道:“你不用故意激怒朕,讓朕好殺了你,朕會讓你一直活著,活著看著身邊所有的親人一一死去,活著遭受所有折磨,你也依舊不會死,隻會繼續受著。”
……
另一邊牢房裡,關著的是晉王。
胡太妃發狂發癲的動靜,依稀能傳到這裡來,晉王一邊聽著,一邊平靜道:“你嘗受過被所有人踩在腳下,你卻不能生氣不能發怒,還得舔著臉把自己的臉從地上撿起來的滋味嗎?”
魏王神色冷淡地看著他:“本王來,是為了陪父皇過來走個過場,你不需要說這些給我聽,本王也不想聽。”
“也對,成王敗寇。”晉王失笑道,“父皇他輸過,而你到目前為止還未輸過,確實不用聽我們這些失敗者的陳詞。那你想不想聽,當年席芙是怎麼死的?”
說著,他也不等魏王回應,便道:“其實我當年心悅過她,她也心悅我,但她並不想嫁我,她覺得我身份不明,不過是個下賤宮女所生,她還是想嫁給秦王,因為秦王身份比我高貴,若是沒有我,秦王就是長子,以後也許是太子。你看看如此單純活潑的她,也瞧不起我……”
“卻沒想到秦王根本看不上她,秦王就算要娶,也隻會娶一個身世顯赫的貴女,這樣才會對自己有所助力,怎會選一個無權無勢公主的女兒?於是她被父皇賜給了你。當我知道這個消息後,我真是很想笑,一個賤人竟然周旋在三個皇子之間……”
“本王並不想聽你說這些。”
未曾想這淡淡的一句話,反而激怒了晉王。
他站起來,隔著柵欄對魏王怒道:“你確實不用聽,你從小受父皇寵愛,旁人有的你有,旁人沒的你也有,你恐怕不知我第一次看見你,並不是在我回宮之後,而是有一次父皇擺駕去玉泉宮,我看見父皇牽著你的手……
“你恐怕不知道一旁花叢裡,藏著一個小孩吧?那個小孩他一直看著你,默默地看著你,嫉妒地羨慕地看著你,心想父皇為何牽的不是我的手?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兒子,我隻知道我是一個下賤宮女生出的皇子,所以父皇不認我,厭棄我。你猜我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兒子的?”
魏王蹙了蹙眉,他清楚自己就算說不想知道,對方依舊會說。
果然,晉王根本不等他答,又道:“在我進宮後,在我遭受了無數冷眼、苛責、陷害、詆毀之後,在我一次次被打擊,又一次次振作,想要成為父皇最耀眼的兒子,以此來證明他看錯了我,他厭棄我不是我的錯,是他看錯了。”
晉王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十分怪異。
他的聲音也不再歇斯底裡,而是變得很輕、很輕。
“那一天,祖母悄悄讓人把我領到了壽康宮,她告訴我,原來我本就不是父皇的兒子,隻是一個死掉的親王的兒子。
“她抱著我嚎嚎大哭,說我其實是有人疼的,她會疼我,說我以後隻有她了,她也隻有我,說以前不告訴我是因為我還小,怕我人前顯露了出來,現在我大了,也是該告訴我的時候了。
“原來我就是被拿來混淆皇家血脈的,原來我遭受到冷眼苛責詆毀是對的,因為我本來就是個野種……哈哈……哈哈……”
晉王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抑不可止。
不知何時,太和帝出現在魏王身後。
“走吧。”
魏王回頭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後走了,背後是晉王久久不息的癲狂大笑。
.
太和三十四年,冬。
帝褫奪晉王封號,將其廢為庶人,並囚於原王府。以混淆皇家血脈為由,褫奪安文王之封號,將其從宗室除名,並貶為庶人。褫奪胡氏太妃封號,將其送往帝陵,讓其在帝陵永生永世懺悔其所犯下的罪孽。
這一場宮廷動蕩,發生得突然,結束得也極快。
一夕之間,京中局勢頓變,所有相關與不相關的人皆噤若寒蟬,倒是原晉王兩位側妃之父很勇,私下求見了太和帝,以之前不知庶人乃故意混淆皇家血脈為由,請求接回自己的女兒。
太和帝同意了。
次日,賈側妃和剛生下一女的白側妃就被接走了,偌大的府邸隻剩了庶人奕以及原晉王妃現罪婦範氏,和兩個由婢妾所生的庶女,以及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女兒。
此事一出,朝中大臣私下都在說陛下大仁,未牽扯無辜之人。其實想也知道,兩位側妃之父為何大著膽子要接回女兒?
還不是不想被牽連。雖說他們可以回去跟女兒斷絕關係,但日後隻要提及這件皇家醜事,就會提起他們有女兒嫁給了被廢為庶人的晉王。
長痛不如短痛,未免以後影響家中子嗣後輩的前程,不如快刀斬亂麻。其實也是他們都乃朝中重臣,太和帝不好不給這個麵子。
倒是那範氏之父武定侯並未出麵,也不知對方是什麼打算。
……
轉眼間就到了年關,在臘月二十五這日,秦王和漢王前後回到京城。
回京後二人除了進了趟宮,之後便一直閉門不出。
又是一年除夕。
年夜宴上,雖比往日不過減少了兩家人,但宴上極為冷清,哪怕是歌舞升平,都掃除不了局勢動蕩所帶來的不安。
初一照常是大朝會,及朝賀大典。
去年無雙借著有孕在身避開了這一切,今年可跑不掉。
她老老實實按照規矩穿上全套的冠服,又和如今已是太子的魏王一同坐車到宮門前,在寒風中站了大半個時辰,才排著隊進了皇宮,之後又是在慈寧宮前靜候。
排在她前麵是昌河公主,排在她後麵的是秦王妃等人。
其實按理來說,外命婦中當是以太子妃為表率,但昌河公主身份和輩分都在此,無雙自然要站在其後。
天氣寒冷,寒風呼嘯。
幸虧宮人們還算有眼力勁兒,再加上她們就站在最前麵,很快就入內向太後行禮了。
又過一年,太後也老了一歲。
可能年前發生的這件事對太後打擊極大,所以此時的太後也是老態畢現,讓人不禁感歎世事無常。
皇家煩文縟禮太多,開宴之前無雙和昌河公主一齊留在慈寧宮說話,還有萬淳兒。
周淑妃本想給兒子求個側妃,可惜時不待她,好不容易壓下了兒子,又逢上朝中動蕩,隻能暫且作罷。
如今萬淳兒也有身孕了,六月時剛懷上,如今正挺著七個多月的大肚子,她的肚子可比無雙那會兒大多了,襯著她嬌小的身材,格外嚇人。
去年是她陪著無雙,今年是無雙陪著她。
萬淳兒可喜歡祚兒了,奶娃子三個多月正是長開的時候,白白胖胖,五官精致,比年畫裡的娃娃還好看。
她大著肚子不能抱他,就圍在無雙身邊,看她哄孩子,跟孩子玩,可給她羨慕的,拉著祚兒的小手就不丟了,連聲道她要是能生個像祚兒這麼可愛的孩子就好了。
萬淳兒私下跟無雙說過,她想這胎生個兒子。
倒不是她不喜歡女兒,而是她覺得生了兒子,也許就暫時能打消周淑妃對她的不滿。
無雙現在對這對婆媳之間也不好說什麼,隻能幫她許願最好能讓她得償所願。
萬淳兒又問她下一個打算生個兒子還是女兒?
對此,無雙無什麼想法,因為她生下祚兒的日子還短,不管是魏王還是紀昜,都不準她短時間再生了。
為此紀昜是直接跟她明著說,魏王是讓褚女醫給她開了個溫補的避孕方子。這方子乃褚家不傳之秘,既能調養女子血氣,又能起到避子的作用,就是不太好喝,幸好隔幾天喝一碗就行。
中午照例是用宴,用罷宴了,太後在聽戲樓設了戲。
去年無雙能躲,今年不能躲了,她如今身份不一樣了,都盯著呢,自然要做個樣子。
好不容易借著萬淳兒大著肚子,兩人從聽戲樓出來,準備去慈寧宮等男人那邊散場好回府。
萬淳兒問無雙什麼時候搬進宮。
東宮早就收拾好了,但魏王府這邊一直沒搬,於是隻能把魏王府的匾額改成了太子府,名分雖改了,但一切製例還照著以前在行。
“我也不知,看殿下的打算。”
萬淳兒歎道:“好不容易我們就要搬出宮了,未曾想你和太子殿下要進宮,不過幸好我還能進宮看你,跟以前也沒什麼區彆。”
是的,紀紹的封號已經下來了,等翻過年就要出宮了,萬淳兒如今的封號也改成了端王妃。
“你也說了,跟以前沒什麼區彆……”
這時,一陣嘈雜聲從遠處傳來,遠遠瞧著似乎有什麼人在往這裡跑,後麵跟了好幾個宮人。
“我要見太後,我要見太後……”
直到人跑近了,無雙才發現竟是晉王妃。
不對,現在是罪婦範氏了。
範氏一改往日光鮮亮麗,穿著一身不太合身的棗紅色的棉衣,她發髻散亂,披在身後,一邊對攔她的宮□□打腳踢,一邊還想往聽戲樓跑。
無雙身邊跟了很多人,一見發生混亂,當即將她和萬淳兒圍在中間。
此時範氏也看見了一身華服的太子妃,和挺著肚子的端王妃了。
曾何幾時,兩人見到了她,還得叫她一聲大嫂,如今她成了這般模樣,反倒曾經被她瞧不起的無雙,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明明也不過隻過了一年多,卻恍如隔世。
範氏盯著無雙,又是哭又是笑。
她突然往這裡走了幾步,攔著她的宮人當即不顧儀禮,直接從後麵抱住了她,還有兩個內侍甚至想將她強行架走。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我自己走!”範氏掙脫鉗製道。
旋即,她撲通一聲,衝無雙跪了下。
“我求你,求求你,求你幫我留在他身邊,我與他夫妻多年,早已同生共死。是,我是怨過他薄情寡義,另結新歡,可他如今淪落至此,我沒打算丟下他回去繼續享受我侯府嫡女的榮華富貴,他在哪兒,我在哪兒,他死,我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