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也俊知他二人有話要說,說了聲“不送”便瀟灑離去。
承恩公府修建此園時遍請名家高人設計圖樣,又因乃天子所賜,頗不吝錢財,故而多有幾處驚人駭目的。賈珠與這位崔原沿溪而行,竟覺水汽氤氳,一時間恍若置身江南。
方才筵席之上,賈珠與馬魁、謝鯨等四人勳貴子弟固然是極熟的世交,陳也俊為此間主人,這幾年也熟絡起來,而諸文人子弟儼然是陪客一流,不過使筵席生色而已。
然而此時序了年庚,通了名字,賈珠隻覺自己對這位崔原崔時元似早有耳聞,索性方才喝了不少酒,故意借酒意裝不耐煩寒暄,直接笑道:“時元兄大名我親切異常,隻一時間想不起來。”
崔原笑道:“同省皆慕尊家榮耀,仰敬故榮寧二公功德的,我既為江南人士,豈敢妄言薄名,或許是拖賴同社之友的文名為君偶然所見吧。”
如今士林間結社之風盛行,文教繁興、士宦頗多的兩淮、兩浙等地尤其如此。結社者既有致仕歸鄉的耆老名宿,名傾一時的文壇領袖,乃至於世族富商、名門閨秀,進可撼動天下清議、動搖朝政,退可倡導文風、教化一方。
社必有會,會必有宴,宴則必有詩文唱和,於是宴後又選文刻稿刊行天下。若是有名的選本,上至天子公卿,下至童生秀才皆傳錄閱看,而書坊發賣所得財幣,亦可轉為會社的活動之資。
崔原所說其實直白,不過是想借此引得賈珠一問是何會社而已。
但天下諸社雖多,能讓社員敢自矜文名、說出來也不怕為人所笑的卻是寥寥無幾。孟端雖然重經典,但也會點評時文選本,議論當下文風與把握選政的高官喜好。
若如此,他肯定是從某個選本中曾讀過其人文章。
著名文社……清河崔原……
“貴家自古清河郡望,敝姓不過百十年前的舊榮而已,說來倒令我等不肖子弟慚愧,時元兄直稱敝字便好。”
賈珠恍然,客氣了一句後笑道,“原來是西林社,去年貴社選文一經坊間發賣,京師立刻洛陽紙貴,其中文章無人不誦的。時元兄如椽大筆,我曾誦習時元兄的時文許久,真是字字珠璣。”
崔原根本沒信,若真如此,還能是似有耳聞?他隻笑笑,謙讓了幾句說道:“今歲五月陳兄回京時偶經江南地界,彼時我正與同社友人舉會唱和,因敝友急病,故而托我往京師一行,看看此處書坊刻印的如何,並聯絡順天府中社友。”
“不料今歲江南雨甚切急,好多地都澇了。恰巧陳兄被困,我又常於彼處往來,於是便與之同行,倒省得我來京師住會館的麻煩了。”
賈珠了然,否則若非陳家尚為普通士紳時的故舊,一般無論如何也不會與一看起來便前途甚好的舉人相識相善的,交往多半還是在京的官僚勳貴和宗戚。
——當然了,崔原是前年江南鄉試舉人,隻不過會試沒來考而已。
賈珠笑道:“以西林社舉會動輒以百餘人計,我在京亦有耳聞。時元兄能為貴社效奔走展財幣,實乃經濟之才,後年會試想來必要一鳴驚人的。”
“我以為……”
崔原微微一愣,低頭苦笑了一下,方才拱了拱手說道:“是我殊無眼力,以為富貴如玉淵,對此中之道想來不甚深知。不過也不是我蓄意如此,隻是社中雖然聲勢浩大,大凡資用皆仰給富人長者。昔日便有人嘲是儒生化緣,到底不好聽。”
賈珠此時興味十足地看著崔原。可能也有承恩公府的酒後勁兒更足的緣故,方才席上活色生香,倒不比如今更讓他興致勃勃。
陳也俊將崔原特地介紹給他,最開始他還以為是和曾經無數貧寒士人一樣,走賈家門路好謀前程的,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避諱承恩公府的外戚身份才找過來,頂多這個籍貫姓氏不免讓人多看一眼。
不料未說幾句,崔原將話頭引到文社上,乍一聽還以為是邀人入社。隻是想一想,賈珠除卻隨著賈政、孟端、王子騰等親長見過些人,其實在京時也隻是和世交縱馬打圍、喝酒耍樂。順天府中會社亦有四十餘之多②,從沒參加過的他殊無文名。西林社在士林中名重一時,多半不可能因為他是六年前進學就忽然邀請他。
於是他以為是來找他“化緣”的——賈珠確實是這麼看待在此之前的找來搖動唇舌,以期富家公子們解囊相助的所謂文社。然而賈家也早過了花錢買名的時期,他也不需要這些文名來助力舉業,否則早托做翰林世交看著做序出本時文集了。
然而,偏偏是崔原本人先自嘲似的說了此話。
兩人緣溪行至內湖畔,此處是承恩公府引活水而建。早有府裡養的駕娘候在那裡,備著這一群王孫公子要上船。賈珠在此混熟了的,直接三兩步上了棠木舫,招手叫崔原也上來,轉頭對那駕娘笑道:“勞煩姐姐們送我們撐舡到前麵去,為我們省些腳力。”
駕娘笑應了,賈珠立在船頭看向崔原。隻見他倒也不猶豫,乃是從容一撩袍踏上了船,立定後便進艙坐下,仰頭笑道:“方才席上應該就說來這轉轉,倒更符合我這江南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