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因船在湖中搖擺晃蕩,隻好也坐在對麵,歎了口氣說道:“我以為你多少會忸怩猶豫一下才上來。”
“猶豫什麼?怕添麻煩嗎?”崔原笑道,“托賴陳兄大方,我以當日一路之恩,厚顏在此客居打擾多日了。不才家中寒素,從前可是萬萬享受不得近日這段日子的。今兒我也陪客了,正該享受一番,隻是勞動外頭的娘子為我勞力。”
他說完便扶著艙邊,揚聲對駕娘用姑蘇話笑道:“阿姨,等下我找陳公子請你們吃酒。”
賈珠聽懂了,讚歎地點了點頭說道:“說來我還有姑蘇的親長世交,也未必有你說的利索。”
“我也是聽得多了。”崔原笑道,“家父乃是行商販夫,小兒時隨他往來各地,江浙一帶各地的話都聽得大差不差,否則如何買賣呢?往來之人也不是什麼豪商,未必聽得懂官話。”
“清河崔氏,我以為……”賈珠脫口而出,旋即醒悟道歉,“是我輕佻。”
崔原搖搖頭說道:“比起幾百年前的漢唐當然不大可能,不過也不至於寒素,否則也買不起時文來讀,畢竟‘洛陽紙貴’嘛!”
調侃完方才賈珠的假裝客氣,兩人俱是一笑,崔原方才繼續說道:“適才我作陪客,一來是宴中多好物,不瞞你說,乃是要借著陳兄豪爽多享受一二的意思。否則之後我回鄉再赴京可能便得到後年會試之時了,彼時可不好再來的。二來呢,知道陳兄是請故交,肯定亦多富貴子弟,也是有見機吹捧一二財主,以完同社的財幣之托的意思。”
“那如今呢?”
“如今我方覺悟此舉大謬,所以,”崔原看著他,緩緩笑道,“不知玉淵是否願意略施薄財,以作我潤筆之費呢?唯獨我文墨實在一般,除卻敝社怕是不願刊錄的。”
賈珠低頭一歎:“我其實不曾回鄉久居……如今江南省皆如時元兄這般通達聰穎嗎?那我明年若往江南下場鄉試,豈不是很難?”③
崔原大笑不已。
“所以這位崔時元竟是一舉數得?”
晚飯後元春房內,丫鬟皆被打發出去用膳自便,屋內靜悄悄的,隻一個抱琴在下首的小杌子上打絡子。元春側著身子與賈珠臨窗相對而坐,此時聽完賈珠的言語,立時明白過來,出聲笑道:
“今早嫂子與我說你和她讚這位崔時元時,隻略略一講,我還覺困惑。如今來看,他最妙的不是最後一句,其實是向你解釋他為何在承恩公府借居。”
賈珠點頭讚同,隨即又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也不錯,你看雖然是酒後之談,如今我還能給你一句不差地複述出來。”
抱琴在一旁“嗤”地一笑,引得賈珠回頭佯裝不滿,一指她說道:“姐姐④光顧著笑我,如今試言一番,何如?”
抱琴倒夷然不懼,將手裡活計一放,坐在那兒口齒清晰地笑道:“這有何難?”
“這位崔公子要大爺出題,他依題作文,將來錄於彼文社時文選錄中。一來錢財有了,且還比向富商高門遊說財貨來得風雅。二來崔公子名兒也有了,想來他不過略有文名而已,其文一出,朝中竟有重臣之論與彼文章暗合,往後縱不得進士高第,誰又敢將他言辭以平常待之?”
“三來大爺必不會找與西林社有關礙的去薦這位崔公子,否則豈不是浪費了這西林社的好大名聲,趁機教彼處鼓噪遙遙呼應方為妙策。如今崔公子士紳中名聲儘有,想來也隻差朝中朱紫重臣青眼,若未來能登科正經入仕,今朝便是早早的善緣,那時再親近,反倒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隻是大爺欲尋哪位親長,我便不知了。”抱琴想了一想,最後笑道,“還有姑娘竟為何說他解釋借居一事最妙?”
元春亦笑:“因為至少彼時其人便已有了這等心思。若哥哥不點出呢,不管是不是知道視察坊間發賣之事為托詞,後麵這一言都不會再講,否則要麼不知其意反倒誤了事,要麼並非可交之人。既然點出,便為後文之詞反作了鋪墊。何況道左相逢從而借居其家,不過是傾蓋如故之誼而已,否則便是攀附貴戚之士……”
說到此,元春忽而一怔,停了數息後複拍手笑道:“是了,若哥哥有問他為何不要陳世兄之財饗助彼社,也不會有後論。既然已為承恩公府,又有今上受禪時扶危定亂之功,縱使原本為士紳之族,如何能再與士林清議輕易勾連?非但不是襄助,反倒是為害之舉了。”
賈珠沉默一會,拍案歎道:“何以使我家鐘靈毓秀儘為女兒身!若為兄弟,我何必再為功名費心?屆時聲色犬馬,豈不快哉?!”
抱琴啐了一聲,接著卻與元春一並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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