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老師付授文章脈(2 / 2)

果然,隻聽孟端繼續說道:“可惜顯泰二十一年宣文太子以憂懼薨,太上皇悲切莫勝。東宮不定,黨爭乍起,昔日名臣悍將要麼垂垂老矣,要麼身陷囹圄,要麼疲於攻訌。保齡侯冠帶閒住多少年,唯獨因宣文太子之故與瑞親王交遊稍顯密切,隻不過也幸而無差遣,未被牽連。”

“老師是說表叔是憂懼至此的嗎?”

孟端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方道:“我非保齡侯,不過閒話而已。”

他翻了翻手裡的策論,其中皆是這幾日布置下去的題目。或是邸報所提之事延伸開來的題目,或是孟端在朝中所聞的政事,抑或是內閣、六部、科道等重臣閒談時所議政論,都是切中時弊、為當權之人所關心的。

而科舉最後一關的殿試,正是隻考策問,以淺觀考生處置政事之能,閱卷之人是宦海浮沉幾十年的重臣和天子,這往往也是生長仕宦高門的世家子弟自小浸淫此道的長處。

“當年威服遠邦,而今天下承平已久,但其實不知何時邊患便會再起。”

孟端拿起旁邊新一期的邸報說道:“你看近幾期邸報,便知諸省人事之紛迭,遠勝以往。按理,今歲年初京察已過,吏部汰選地方人事亦畢,而今將近年底,理應簡靜才是。何故?”

“因各地方災情頻發,至秋後賦稅又遠不如預期,各地總兵又總呈報平複動亂之事。整一年內外朝心係頭上官帽,上下人心惶惶,故而都察院又報奔競之風遠勝以往。”

“所以武事不彰,驍將漸失,承平之年如何選將才以備邊患?倭寇不止、漠西遠未賓服、川貴諸土司桀驁難製,如何才能使四海不生叛亂以至於生靈塗炭?”

“人事更迭,選任官員或無能貪酷、或與地方勾連,如何才能選才任能、防微杜漸?”

“災禍連結,往昔不是沒有,為何如今頻頻驚動朝中?是平叛不力,是地方教化不彰?”

“最重要的,財用如何增長以供軍備、人事、賑濟等靡費,卻不使小民負擔過重,以至於動亂?”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是我這些日來教你寫策論,必先與你議論題目、追本溯源的緣故。花團錦簇的文章不難寫,題目如何而來的你要知曉。否則便是任了官,也是被人哄騙,隻覺上下和樂、豐亨豫大,卻不知早已是千瘡百孔、大廈將傾。”

賈珠應是,卻接著問道:“那老師為何不講如何解決呢?昔日講述《尚書》,老師不是猶議農事、漕弊嗎?”

“因為愈年老愈膽小,愈不敢言。”

孟端見他不大相信又不好反駁的神色,竟笑了一笑,繼續說道:“你既為高門子弟,知豪奴之猖狂、武勳漸墮之勢,因此這些你所經曆的,文章便多有回味之餘韻。而一旦涉及農桑、漕運、財賦等事,未經曆事,縱使引經據典,在老吏前也顯得像無源之水。”

“且你比起耕讀子弟,還有一天大壞處。他們自小家門微寒,見慣市井、鄉鄰之態,知道貪狡胥吏執行政令時百姓之難。然而比起公侯高第,這些氓首方才是施政之要。我所憂者,是你不知天下為政不易,慣寫了四書五經題的八股,以至於策論也如雞肋。”

“所以學生該如何?讀地方圖誌、士子時文嗎?”

“不如行萬裡路。”孟端微微一歎,“宰相必起於州郡,潦倒乃多名篇,得無異乎。”

“——宰相必起於州郡,潦倒乃多名篇。孟季範,政老將長子托付於你,你如此教授,不怕他名落孫山嗎?”

待賈珠離去,書房外一繡錦雞常服的二品高官闊步入內,正是孟端同年進士、今年三月方由兵部左侍郎擢升的禮部尚書邵瞻士。

而孟端仍負手看著策論八股文章,甚至於頭也未抬,也未有什麼表示,隻是應聲接了一句:“我孟端的學生,難道還要憂慮不能得一個進士出身嗎?!”

說罷他方才抬頭看向這位平常不常往來,乃至於少有人知二人舊交的老友,捋須緩緩說道:“我恐怕的不是玉淵並非璞玉,而是大宗伯壞我瑚璉之器⑥啊!”

插入書簽